我们看到,对梦、笑话、神经官能症的精神分析阐释以及扩展到诗歌方面的精神分析阐释,都显露了一种“唯物主义”的语言理论。潜意识把词语当做物来处理,这使初级过程的工作成为可能。能指逃离了所指的视野和目的,重新变成可供另一种工作使用的纯粹材料——可供初级过程的褶皱、漂移和混杂运动使用的“原材料”。语言的声音实体具有了物质的内在性,它重新处于第一分节(意义单位)之外(如果这样的表述还有意义的话),甚至处于第二分节(区别单位)之外。于是语音(甚至字母)被认为是实体的原子,与物质没有区别。 这里似乎有一种不可超越的语言彻底性。把词语“当做物”来处理,这也许会被认为符合语言的深层操作原理,因为当人们终于清理出一个“唯物主义”基础时,人们似乎就说出了一切。然而,这里的唯物主义同其他任何地方的唯物主义是一样的,这种理论的哲学命运就是通过一种简单的交替游戏来颠覆唯心主义,它并没有超越无限的思辨。唯心主义以否定的方式制造了“物”和“物质”的概念,以此作为自己的地狱,自己的负面幻想,这些概念又平静地过渡到了肯定的现实阶段,甚至过渡到了革命的解释原则阶段,却完全没有失去自己原有的抽象性。唯心主义在压抑中幻想了某种“物质”,这个带有全部唯心主义压抑烙印的物质又重新出现在唯物主义中。人们想通过“物”这个概念来界定某种超越表象的东西,那么就让我们认真考察一下“物”这个概念吧。既然一切超验性都撤离了,剩下的便是一个不透明的、“客观的”原材料,一个实体存在,总体或分子的基座,石头或语言的基座。然而,难道我们看不出这是唯心主义最后的、最微妙的一招吗?唯心主义把否定自己的那个东西禁闭在不可还原的实体性中,这样就把实体性作为对立的参照、作为不在场证明而合法化了,就把实体性驱逐到了一种现实“效果”中,而这种现实效果则成了对唯心主义思想的最有力支持。“物”、“实体”、“基础结构”、“物质”从来都没有别的意义。语言的“唯物主义”理论也陷入同一个反唯心主义依附的陷阱。认为词语脱离表象,失去符号的理性,就会变成“物”,就体现一种更为基础的客观性地位、一种更实在的现实、一种重新找到的最终机制:这是错误的,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曲解了。 把词语“当做物”……以便表达“那个”物:即潜意识,以便把一种潜能量物质化。这仍然是表达的圈套,只不过在这里作为参照而被肯定的东西是“压抑”,是“未说”,也许是“不可言说”——但这个东西在某个地方却重新获得了体制的力量,甚至是实体的力量。说到底,西方思想不能忍受,从来都不能忍受意义的空无,不能忍受非场所和非价值,它必须有一种场所论和一种经济学,必须让诗歌(也许还有笑话)开始的那种对符号的彻底消解重新变成一个未说之物的可辨认的符号,这个物也许永远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但它只会因此而更有价值。我的意思是说,精神分析不是一种“庸俗的”阐释学,而是一种更微妙的阐释学,因为在能指材料的操作后面总有另一个东西、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场景,其转弯抹角之处只有通过一种专业话语才能重新把握。总之,这种语言材料已经被一种实证的变形(这里是一种转写)目的化了,它预先就被阐释证明了,阐释作为分析理性包裹了它 ① 。这个“物”隐藏了自己,也隐藏了别的东西。你们去寻找力量吧,去寻找能指吧。ˇ 符号/症状的深层动机,词与物、语言命运与冲动命运、形象与力量的同体性:里比多经济学的原则永远是在语言的混乱中隐喻(或转喻)潜意识、身体、里比多和幻想。在语言动机中,符号的任意性输给了能指与所指物之间的实证类比性。在精神分析的动机中,一种颠倒的必然性把被解构的能指与一种原初的能量潜力连接在一起。在这里,动机仿佛是一个叛乱的内容对一个形式的违抗。里比多的盲目超级现实粉碎了语言的现实原则和透明原则。在最好的情况下,诗歌就是这样被阐释的:诗歌是贝里奥(L.B rio)的生命噪音,是阿尔托的残酷戏剧,是呻吟、喊叫、喘息,是身体在语言的内在压制空间里的诅咒和爆发,是局部冲动的爆发。这些冲动在压制性标记下作为局部反复出现,它们既是违抗,又是倒退,因为这种解放恰恰只是被形式霸权标记的受到压抑的内容的解放。 这比史文朋的微风要好一点,但这仍然属于动机和隐喻。这是残酷戏剧中活力论、能量论、实体论的隐喻,因此归根结底还是目的论的隐喻,即便这是一种野蛮的目的论。这是“释放”原始力量的巫术,我们知道,阿尔托与巫术、驱魔法,甚至与狂欢神秘主义(《赫利奥加巴卢斯》[Heliogabalus])有淫秽的亲缘关系。形而上学总在绕圈子,所以它绕道经过潜意识过程(也就是潜意识概念)的经济学/能量学观点:形而上学的诱惑在于把潜意识当做身体实体化,因此也把潜意识解放的目的实体化了。当代的压抑幻觉把潜意识描绘成内容和力量,这其实是形式的胜利,形式把自己否定的东西限定为内容,并且限定在一种内容表达或力量复兴的目的性中。 在这一点上,语言学和精神分析没有多大区别:永远是同一种企图,即在话语及其对象的同质性中建立诗歌:“通过词中之‘物’的使用,通过词语之躯的中介,通过词语之躯在感觉的洞穴中所产生的回响的中介,伴随着物在其中引起的喧哗,从词到物的距离被绕开了。”(利奥塔尔:《话语、图形》)语言学家就这样试图尽量挽救声音的“象征”价值,与任意性的观点作斗争。利奥塔尔稍后又写道:“不是物被‘引入’语言,而是语言的排列使一些节奏在词语之上和词语之间展开,这些节奏与话语言说的那个物在我们身上唤起的节奏产生了共鸣。”是什么奇迹使“物”与词通过身体的中介产生了共鸣呢?是节奏吗?不,是隐喻。这一切其实都涉及一种实证的隐喻经济学——认为“物”与恢复了物质性的词之间有一种和解。但这是错误的。尽管逻辑话语确实否定词语的物质性(词语之躯),但诗歌也决不是通过简单的颠倒而让词作为物来复活。诗歌的目的不是让物呈现,而是把语言本身当做物来摧毁。诗歌恰恰是物和话语各自地位的消失。这也就是说,它的目的是消灭作为话语的语言,但也是消灭作为物质性的语言——但它不是像话语那样通过压抑物质性来做到这一点,而是把物质性考虑在内,直到摧毁物质性。ˇ 例如,克利斯特瓦从赫拉克利特和卢克莱修出发,也表述了一种唯物主义的能指理论:词语不是表达(动荡的)真实,词语就是真实。不是通过观念的中介,而是通过物质与语言的声音实体之间的这种同质性(它不仅仅是一种“对应”)。这和精神分析是同构:语言之所以让人看到潜意识,不是因为它表达了潜意识,而是因为它有相同的结构,因为它以相同的方式连接并言说。相同的裁剪、相同的场景、相同的“方式”、相同的工作。在古人说火、水、气、土的地方,我们说:语言、潜意识、身体。
象征交换与死亡——反唯物主义语言理论 1
书名: 象征交换与死亡
作者: [法] 让·波德里亚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L'é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
译者: 车槿山
出版年: 2006-4
页数: 359
定价: 22.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人文与社会译丛
ISBN: 9787544700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