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领域也存在着象征交换模式,这一模式似乎是反政治经济学的核心,是消除价值和法则的场所:这就是诗歌语言。在这个反话语性的、超越语言政治经济学的领域里,索绪尔的《易位书写》构成了最基本的发现。正是索绪尔自己为语言科学提供了概念武器,但在此之前,他曾在他的《易位书写笔记》中揭示了一种非表达性语言的对立形式,这一形式超越了语言学建立的种种规则、公理和目的性——这是语言的象征操作形式,即它不是通过符号再现的结构操作,而且恰恰相反,它是符号和再现的解构。索绪尔并没想到他揭示的这种诗歌运作原理具有革命性。为了证实这一原理是吠陀文、日耳曼文、农神体诗等远古文本所具有的确切、自觉的结构,为了确认这一原理的证据,他倾注了大量的热情,只有这种热情才能与他这一假说的神奇意义成比例。他自己并没从中得出任何极端的或批判性的结论,他从没想到在思辨层面上将这一假说普遍化。当他后来缺少足够的证据时,他便放弃了这种革命直觉,转而建立语言科学去了。也许只是在今天,只是在这门科学持续发展了半个世纪的时候,我们才能从索绪尔放弃的这种假说中得出结论 ① ,看出它在多大程度上预先为整个语言学的中心偏离打下了基础。索绪尔揭示的诗歌法则如下 ② : 配对法则 1.“只有当一个元音在诗句的某个位置上有自己的反元音(即相同的元音,在数量上不能妥协)时,它才有权出现在农神体诗中……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诗句的音节数为偶数,那么元音总会准确地配对,余数总会为零,每一种元音都是偶数。” 2.辅音法则与此相同,而且同样严格——任何辅音总是偶数。3.事情走得如此之远,以至如果元音(奇数音节的诗句)或辅音中有任何一个余数……那么,与人们以为的相反,这个余数并不否定整体,即便它只是一个“e”,此时人们会看到它在下一行诗句中再次出现,作为新的余数与上一行诗句的余额相对应。 主题词法则 诗人在写诗时利用某个主题词提供的声音材料……一行诗句(或数行诗句)把同一个词(通常是一个专名,如神或英雄的名字)的字母顺序打乱,重新排列,其主要限制是必须复现这个词的元音序列。“索绪尔在一两句农神体拉丁诗中,渐渐听到了一个专名的主要音素”(斯塔罗宾斯基)。 索绪尔说:“隐形书写的目的是突出一个名字,一个词,尽量重复这个词的音节,从而赋予它第二种存在方式,可以说这是附加在此词原初方式上的一种伪造的存在方式。”例如: TAURASIA CISAUNA SAMNIO CEPIT(SCIPIO[西庇阿])AASEN ARGALEON ANEMON AMEGARTOS AUTME(AGAMEMNON[阿伽门农]) 这些简单规则通过多种变体不断重复出现。以前人们认为,全部古代诗歌都指向谐音规则,索绪尔在谈到谐音时说:它只是“一种非常广泛而重要的现象”的一个方面,因为“所有音节都有谐音或半谐音,或者都包含在某种声音和谐中”。各组音群之间“相互回应”——“某些诗句整体上仿佛是对前面其他诗句的易位书写,即使这些诗句在文本中相隔很远”——“只要有可能,多音组就会明显地复现某个重要的词或名字的音节,这个词或名字或者出现在文本中,或者通过语境自然地出现在思想中”——“诗歌分析词语的声音实体,或者组成一些音响系列,或者在影射某个名字(即那个被打乱字母顺序的词)时组成一些意义系列。”总之,“在一行诗句中,所有成分总会以某种方式相互回应”:或者是所有能指,所有音素随着诗句的展开而相互回应,或者是那个隐藏的所指,那个主题词,在一个多音组和另一个多音组之间,在“显文本之下”回响。另外,这两条规则也可以同时存在:“所有成分之间都通过准确‘配对’,即通过偶数重复,显出一种呼应,这种呼应有时与易位书写同时出现,有时在所有被模仿的词语之外发生。” 为了指称“这种展开的变奏——它能让机警的读者察觉到一些引导性音素的明显而分散的在场”(斯塔罗宾斯基),索绪尔在几个术语之间犹豫不定:易位书写(anagramme)、反书写(antigramme)、隐形书写(hypogramme)、准书写(paragramme)、准文本(paratexte)。我们也许可以沿着索绪尔的思路,使用“易位主题”(anath me)这一术语。它最初是“奉献物”、“还愿物”的同义词:那个在文本下流动的神名正是文本的献词,是题献者和受献者之名 ① 。 与人们可能谈论的关于诗歌“本质”的一切相比,上述两条法则显得非常贫乏,而且它们完全没考虑诗歌“效果”,没考虑文本特有的快感或审美“价值”。索绪尔不需要诗人的“灵感”,也不需要读者的陶醉。他甚至可能从来没有认为他所揭示的这些规则与人们总是一致承认诗歌所具有的那种奇特力量之间存在什么关系(他认为自己观察到了这些规则,仅此而已)。他把自己的视野局限于能指的形式逻辑,他似乎把寻找诗歌快感秘密的事情留给了其他人,留给了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和诗人自己——这些人一直都在所指的丰富性中,在“表达”的深度中寻找这一秘密。然而正是索绪尔,只有索绪尔告诉了我们,我们从诗歌中获得的快感究竟是什么——快感就在于诗歌打破了“人类词语的基本法则”。 语言学家在面对这种学科的颠覆时,全都躲进了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中。他们和雅各布森一起承认,“诗歌的易位书写超越了索绪尔宣布的人类词语的两条基本法则,一条是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编码关系法则,另一条是能指的线性法则”(“诗歌语言的手段能使我们走出线性秩序”,或者像斯塔罗宾斯基所概括的那样:“人们走出了普通语言特有的连续性时间”),但同时他们也断言,“索绪尔的探索为诗歌的语言学研究展现了闻所未闻的前景”。 这是以优雅的方式回收诗歌,使诗歌成为一个特殊的话语领域,使语言学依然保持对这个领域的垄断。诗歌否定了所有意指法则,但这有什么关系?人们将通过赋予它语言学公民权的方式中和它,强迫它遵守相同的现实原则。然而,一个不再受等价关系代码支配的能指或所指是什么呢?一个不再受线性法则支配的能指是什么呢?一种缺少了这一切的语言学又是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了(但我们将看到,语言学会通过自我扭曲来补偿这种暴力)。 语言学用以摆脱索绪尔的第一条法则(配对法则)的理由是能指的冗余:在诗歌中,某个音素或某个多音组的出现频率可以高于日常语言的平均值,等等。语言学用以摆脱索绪尔的第二条法则(准确意义上的易位书写)的理由是:“潜在”的名字(阿伽门农)是文本的次级“所指”,文本在表达和再现“显在”所指的同时,仍然可以清楚地“表达”和“再现”这个次级“所指”(雅各布森说:“同一个能指可以将其所指分为两个”):这是为了挽救语言的价值规律和意指方式的基本范畴(能指、所指、表达、再现、等价)而进行的绝望尝试,哪怕是借助一种更复杂的游戏来挽救也在所不惜。语言学的想像企图兼并诗歌,甚至想在诗歌中丰富自己的经济学,即词项和价值的经济学。但是,我们应该恢复索绪尔这一发现的全部意义,我们应该说,诗歌与经济学正相反,它是价值毁灭的过程。 因为诗歌的法则就是按照一种严格的程序,使得什么也不剩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歌与语言学话语相对立,后者是一个把语言当做价值来积累、生产和分配的过程。诗歌不能还原为意指方式,意指方式只是语言价值的生产方式,语言学是关于这种生产方式的科学,所以诗歌不能还原为语言学。 诗歌是语言反抗自身法则的起义。索绪尔自己从未表述过这种颠覆性结论,但其他人却体会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语言操作这一简单表述中所含有的危险,所以他们竭力用自己的代码(作为词项的能指计算,作为价值的所指计算)来压制这一切。
象征交换与死亡——易位书写
书名: 象征交换与死亡
作者: [法] 让·波德里亚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L'é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
译者: 车槿山
出版年: 2006-4
页数: 359
定价: 22.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人文与社会译丛
ISBN: 9787544700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