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语言科学都可以看做是对这种散播操作和文字消解操作的抵制。到处都有同样的企图,企图把诗歌简化为一种“想说”,让诗歌重新回到意义的庇护下,粉碎语言的乌托邦,让语言重新回到话语的场所论中。语言学用话语性秩序(等价和积累)来反对文字性循环(可逆性和散播)。人们可以看到这种反击在各种有关诗歌的阐释中展开(雅各布森、福纳吉、埃柯——参见下一节“语言学的想像”),我们将讨论的精神分析阐释也属于这种抵制,因为象征的极端性是如此彻底,以至所有那些企图中和象征的科学或学科都反过来被象征所分析,都被打回它们的无知状态。因此在索绪尔的易位书写假说这个问题上,语言学和精神分析的所有原理都将受到牵连。索绪尔提出的这一假说只是针对一个具体情况,而且是以详细的核实为前提。但没有什么禁止我们对这一假说加以发挥,直到得出最后的结论。无论怎样,把假说推向极端,这是惟一可能的方法——在分析的范围内,理论暴力是尼采所说的“诗歌暴力”的等价物,“诗歌暴力改变句子中所有原子的秩序”。 我们先从斯塔罗宾斯基自己对索绪尔的论述谈起,尤其要对其中的两点提出质疑:主题词(它是否存在)和诗歌的特殊性(因此也是索绪尔的发现的特殊性)。 索绪尔全部论证的依据似乎是:这个关键词,这个潜在的能指,这个“母体”,这个“第一素材”确实存在:“这种诗律完全受一种语音考虑的支配,这种语音考虑有时是内在的、自由的(各个成分之间以配对或押韵的方式相互对应),有时是外在的,即借助一个名字的语音成分。”我们知道,索绪尔有了这个直觉之后,就用全部精力来确认证据。在此,他确实落入了科学有效性的陷阱,落入了事实迷信。幸好他在建立证据时失败了(他想证明古代诗人是有意识地根据一个主题词的易位书写来调整自己的写作实践),这一失败保护了他的假说的影响。因为这一假说如果受到证据的限定,它就会仅仅适用于某一类古代诗歌,而且更严重的是,它就会把诗歌行为缩减为密码文件的形式操练,缩减为一种与关键词玩捉迷藏的游戏,游戏的赌注只是重新找回一个被有意隐藏和拆解的词语。斯塔罗宾斯基就是这样阐释的:“因此诗歌话语只是一个名字的第二存在方式:这种展开的变奏——它能让机警的读者觉察到一些引导性音素的明显而分散的在场……隐形书写从一个简单的名字溜进了一行诗句的音节的复杂扩展中;关键在于认出那些引导性音节,把它们重新聚拢起来,就像伊西斯把奥西里斯的尸体碎块重新合起来那样。” 斯塔罗宾斯基一上来就排除了灵媒说或神秘说(主题词在诗句中的细胞扩散)和生产说(诗人把主题词当做写作提纲来使用)。主题词既不是一个原始细胞,也不是一个式样:索绪尔从未试图在词语的两个层面(名字的层面和异位书写的层面)之间建立一种语义优先关系。我们可以赋予词语什么性质呢?是模型、草图、微型脚本、主题,还是易位主题?这很重要,因为这涉及到意指或“示意”的全部图式:至少可以肯定,不能把主题词变成诗篇这个能指的所指,同样可以肯定,这两个层面之间即便不存在参照关系,至少也存在一致性关系。斯塔罗宾斯基在提出以下观点时,似乎想尽量靠近索绪尔:“主题词与显在的诗句的区别仅仅在于它的紧缩。它像展开的诗句中的那些词一样也是一个词:它与那些词的区别仅仅是一个和多个的区别。主题词在整个文本之前到来,藏在文本后面,或者说藏在文本中间,它不表明任何质的偏离:它既不属于更优越的本质,也不属于更卑微的本质。它把自己的质料提供给人们进行阐释性的发明,这种发明使它在一种持续的回响中继续生存。”但如果主题词是一个像其他词一样的词,那它为什么必须是隐藏的、潜在的呢?此外,“显文本”并不是主题词的“展开、增多、延续、回响”(回响本身不具有诗性),而是散播、解体、解构。斯塔罗宾斯基没有看到易位书写操作的这一特征,即使在他所做的最为细腻的阐释中也没有看到这一点:“主题词的诵读仿佛被拆散,服从于另一种节奏,这另一种节奏不同于显在话语展开时的词语节奏;主题词被拉伸,仿佛是用增长节拍时值的方式来模仿的赋格曲的主题。不过,由于主题词从没被展示出来,所以不可能认出它,必须在阅读中猜测它,阅读时要注意相隔音素之间可能的联系。这种阅读按照另一种速度(在另一个时间里)展开,极限情况下可以走出普通语言所特有的‘连续性’时间。” 这个阐释之所以更为细腻,是因为它很像精神分析过程(对一个潜在话语的不经意的关注),但它似乎也落入了预设一个生成性表达式的陷阱,生成性表达式在诗中的分散存在仿佛只是二级状态,仿佛仍有可能(这甚至是阅读的关键)认出它的同一性。这是同时在两个层面上的双重在场:切成了碎块的奥西里斯在另一种形式下仍然是同一个奥西里斯,他的目的就是在分散阶段之后重新变成奥西里斯自己。同一性仍然是潜在的,阅读过程就是一个验明正身的过程。 陷阱就在这里,语言学的防范就在这里:所有这些阐释,不论有多么复杂,永远只是把诗歌变成一个附加操作,变成一个辨认过程(辨认一个词、一个术语、一个主题)中的迂回。读出来的永远是同样的东西。但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增加呢?——从什么意义而言这一切具有“诗性”呢?如果是为了把同一个词再说一遍,如果诗句仅仅是隐藏某个关键词的声音,那么这一切就只是毫无必要的复杂和细致。快感在哪里呢?诗歌的力量永远不在同一性的重复中,而在同一性的摧毁中。语言学的简化是对此的无知,语言学在这里微妙地歪曲了诗歌,把诗歌引向了语言学自己的公理:同一性、等价性、同一成分的折射、“增长节拍时值的模仿”等等。尤其是它从不承认,作为语言象征形式的易位书写中有疯狂的散射,有能指的沦丧,有死亡。语言学停留在语言游戏中,在这里,诗歌只是一个密码,一个“谜底”,就像人们所说的梦的谜底一样。 做这些事情的是那些集体游戏,它们只做这些;做这些事情的是那些拙劣的诗歌、寓言或“具象音乐”,它们过于轻易地指涉它们“意指”的东西,或者只是把意指的东西用另一些词语隐喻出来;做这些事情的是字谜、谜语或音节的戏谑性颠倒,在这些游戏中,一切都以发现关键词为结束。诚然,这种迂回含有一种乐趣,即揭开隐藏物的面具的乐趣,隐藏物的存在吸引着你。但这种乐趣与诗歌的快感毫无关系,诗歌的快感更为极端,而且不是反常的:其中并没有任何东西被发现、表达和透露;没有“谜语”,没有秘密的词语,没有意义的支柱。诗歌摧毁一切朝向某个终点的通道,摧毁一切指涉,一切谜底,消解易位主题,消解对语言施加压力的规则。
象征交换与死亡——易位主题的终结 1
书名: 象征交换与死亡
作者: [法] 让·波德里亚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L'é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
译者: 车槿山
出版年: 2006-4
页数: 359
定价: 22.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人文与社会译丛
ISBN: 9787544700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