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有意图的”社会形态 在本文的结束部分,我们必须谈谈前面讨论的理论观点所引起的一些实践态度。直接导致它们最典型的共同特征的是,由于缺少一种有关社会现象的综合理论,无法理解众多个人的独立行为如何能够产生内洽的整体,亦即产生服务于人类的各种目标却并非为此目的设计的持久结构。这导致了对社会制度的一种“实用主义” ① 解释,认为服务于人类意图的一切社会结构都是自觉设计的结果,否认在任何不是如此建立的事物中有可能存在着有序的或有意图的安排。 这种观点获得的强大支持,来自于对采用任何拟人论观点的惧怕,而这种惧怕是唯科学主义态度的典型特征。这种惧怕几乎彻底杜绝了在讨论自发的社会发展时采用“意图”(purˉpose)这个概念,并且常常使实证主义者陷入一种他们希望避免的谬误:由于认识到不能把似乎有表面意图的一切事物错误地视为出自某个头脑的设计,于是他们认为,众多个人行为的结果不可能呈现出秩序或能够服务于有益的目的,除非它们是自觉设计的结果。这样他们便回到了一种本质上和直到十八世纪仍142 143然存在的观点相同的观点,这种观点试图使人们相信,语言和家庭都是出自“发明”,或国家是按照一份详细的社会契约建立的,后来有关社会结构的综合理论,就是为了反对这种观点而提出的。由于日常语言中的用语有一定的误导性,因此在讨论自发社会形态的“意图”的性质时,必须谨慎行事。情不自禁地采用“意图”一词的拟人论含义,否认“意图”的概念在这方面具有重要意义,有着同样大的危险。就其严格的本义而言,“意图”当然要以自觉追求某个目标的行动者为前提。而且正如我们前面所说 ② ,像“规律”或“组织”这类概念也是如此,由于缺少其他恰当的用语,我们才在非拟人论的含义上使用它们。同样,我们也可以发现,含义经过仔细定义的“意图”一词,是不可缺少的。 这个问题的性质,首先可以用一位杰出的当代哲学家以严格的实证主义方式所说的话来加以说明,他宣称,“必须从生命现象的科学研究中完全排除意图的概念”,但是他也承认存在着某种“在心理学和生物学等领域里经常证明其正确的原则,即不自觉的或本能的过程之结果,常常和理性的计算所导致的结果完全相同”。 ③ 这十分清楚地说出了该问题的一个方面:即,假如一种有意争取的结果,只能以有限的方式达到,它实际上可以通过那些方法之一达到,虽然没有人自觉致力于那样做。但是这仍然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什么应当认为,用这种方式取得的特定结果有别于其他结果,所以应把它称为“意图”?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另一些领域,在其中我们总是倾向于把144现象描述为“有意图的”,虽然它们不受自觉的头脑的支配,那么有一点就会变得十分明显:这些被说成是有“目的”或“意图”的现象,总是为了维持某个“整体”,维持某个持久的关系结构,在我们没有理解使部分结合为整体的机制的性质以前,我们把它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这种整体的一个最熟悉的例子是生物有机体。有机体的功能是维持整体的基本条件,这种认识已经证明有着极大的启发价值。不难理解,假如科学偏见在生物学中实际禁止采用任何目的论概念,譬如阻止直接探究一种新器官有什么目的或功能,那么这会使研究变得多么无所作为。 ④ 在社会领域,我们虽然遇到一些在这方面引起类似问题的现象,但以此为由把它们称为有机体却是危险的。这种有限的比喻本身并没有为共同的问题提供答案,借用外来概念有可能模糊同样重要的差别。我们现在无需深入讨论一个类似的事实,即社会整体不同于生物学的有机体,它并不是作为一个自然单位呈现给我们,它不是日常经验向我们展示的那种属于一体的稳定的复合体。我们只有通过一个精神重构过程才能认识到它们,或认识到社会整体的组成部分不同于真正的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它们能够脱离在整体中的特定位置而存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移动的和可交换的。不过,我们虽然不能过于强调相似性,某些一般的观点仍适用于两者。就像生物有机体的情况一样,我们在自发的社会形态中,也经常看到部分的行为似乎是以维持整体为目的。我们一再发现,即使有人有着维持整体结145 146构的自觉目的,即使他具备这样做的知识和能力,他也只能以诱发这些行为的方式来这样做,但这些行为并不是在任何自觉的支配下出现的。 此外,在社会领域,这些使各部分维持着结构关系的自发过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和我们的个人意图联系在一起:这样维持的社会整体,是达到我们个人视为目标的许多事情的前提条件,是理解我们的大多数个人欲望、使我们有能力做到这些事情的外部环境。 例如,货币和价格体系使人们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它们并不是为此目标而设计的,而且在使它们有可能出现的文明没有出现之前,几乎不可能自觉设计它们——这个事实的最神奇之处在于,除非人们恰好发现了这些机制,他是不可能获得他已经具备的能力的。当我们谈论在这里发挥作用的有意图的力量时所提到的事实,也就是创造了我们视为理所当然并构成我们生存条件的持久的社会结构的那些事实。自发成长的制度是“有用的”,因为它们是人的进一步发展的基础条件——人类所运用的力量是它赋予的。用亚当•斯密的表述,人在社会中“不断促进着不属于他们意图的目标”,这句话成了让唯科学主义头脑不断产生烦恼的根源,却道出了社会科学的中心问题。在亚当•斯密去世百年以后,卡尔•门格尔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表述了亚当•斯密这段话的含义,他说:“如果不存在建立服务于共同福祉并对其发展至关重要的各种制度的共同愿望,那么如何能够让这些制度产生”的问题,便依然是“一个重要的、甚至最重要的社会科学问题”。 ⑤ 147 进其增长的极重要的制度呢?”如果我们用“作为人达到其自觉目标之必要条件的制度”来代替这段话中的“共同福祉”,则几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有意图的整体”的形成和维持方式,正是社会理论特有的问题,就像有机体的存在和维持是生物学的问题一样。 ⑥ 只要我们把经济和政治科学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与语言学研究做一比较,就可以认识到政治热情多么严重地妨碍了知识进步:前者仍在争论不休的事情,后者已视为常识,没有谁还想入非非地要提出怀疑。 ⑦ Menger(前引书,p.208)在这个问题上正确地谈到“一种实用主义,和其代表人物的愿望相反,它不可避免地导致社会主义”。今天这种观点最常见于美国“制度学派”的著述,以下这段话(见汉弥尔顿教授的“制度”一文,载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社会科学百科全书》,vol.8,pp.87—9)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人称资本主义的这种混乱现象,根本就未经设计或预绘蓝图。但是当代学者却把它构想成一个有目的和自我调节的普遍福祉的工具。”显然,这离“对难以驾驭的社会实施秩序和命令”的要求,只有一步之遥。 这个问题的性质,甚至它的存在,几乎一直得不到承认 ⑥ ,这与我们谈到人类制度是由人所建立时的含义的普遍混乱密切相关。从一定意义上说,这制度虽然是人为的东西,即完全是人类行为的结果,但它们未必是人类设计的,未必是这些行为有意造成的产物。在这个方面,“制度”一词易于引起误解,因为它暗示着某种制定的东西。如果让这个概念只限于指具体的发明物,例如为特定目的而制订的具体的法规或组织,而用“形态”(formations,与地质学家采用的含义类似,与德语中的“Gebilde”一词相同)这种更为中立的概念,去指称货币或语言等等不是出于自觉创造的现象,事情也许就会好得多。 452○33○34○35○36从威廉•舍雷尔身上可以最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另参见Rothacker,前引书,pp.190—250。关于孔德对德国经济学中年轻的历史学派的影响,见F.Raab,DieFortschrittsideebeiGustavSchmoller(拉伯:《施姆勒》)(Freiburg,1934),p.72;H.Waentig,AugusteComteundseineBedeutungf rdieEntwicklungderSozialwisˉsenschaft(温蒂希:《孔德及其对社会科学发展的重大意义》)(Leipzig,1894)。KarlPopper,“PovertyofHistoricism”(卡尔•波普尔:“历史主义的贫困”)。见Troeltsch,前引书,pp.189—90n。科学的反革命 552○37○38○39○40○41《教程》,vol.4,p.144;参见《早期论文集》,p.132。PhilosophiederGeschichte(《历史哲学》),ed.Reclam,p.77:“理性就作为本质的必然性,而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由此认识到规律,并把它当做我们固有本质的核心;客观的和主观的意志取得了调和,并最终成为一个自我统一体。”同上,p.157:“毫无疑问,真正的自由不过是指,在及时发现了自然的必然规律后,理性地服从它的惟一命令。”《教程》,vol.4,p.298。《早期论文集》,p.15。17.孔德和黑格尔 652○42○43○44在孔德的“实证主义历法”中,“现代政治家的月份”是以腓特烈大帝的名字命名的!1855年1月15日穆勒致哈利耶特•穆勒的信:“近来几乎所有的社会改革家的计划,其实都是在扼杀自由——孔德尤其如此。”F.A.Hayek,JohnStuartMillandHarrietMill(哈耶克:《约翰•穆勒和哈利耶特•穆勒》)(Chicago,1951),p.216。孔德的政治论断中的反自由主义倾向大大超过黑格尔的言论,对此更全面的介绍见本书第351—5页。参见Meyerson,前引书,p.130;Popper,OpenSociety(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vol.2,p.40。科学的反革命 752○45○46GrundlinienderPhilosophiedesRechts,PhilosophischeBibliothek(《法哲学基础,哲学书目》)(Leipzig:FelixMeiner,1911),p.14。参见H.Preller,“RationalismusundHistorismus”(普雷勒:“理性主义和历史主义”),HistorischeZeitschrift(1922)。17.孔德和黑格尔 852○47○48○49○501833年1月12日卡莱尔致穆勒的信,见LettersofThomasCarlyletoJohnStuartMill,JohnSterlingandRobertBrowning(《卡莱尔致穆勒、斯特林和布朗宁的信),ed.AlexanderCarlyle(London,1910)。A.Thiers,Historiedelar volutionfran⒚aise(梯也尔:《法国革命史》)(1823—27)。L Iindustrie(《工业》),ed.SaintˉSimon,vol.3,2mecahier。Syst medepolitiquepositive(《实证政治学体系》)(1854),vol.1,p.356:“得到证明和揭示之道德,必然更为优越。”科学的反革命 952○51○52关于黑格尔的法律实证主义,请特别参见H.Heller,HegelunddernaˉtionaleMachstaatsgedankeinDeutschland(赫勒尔:《黑格尔和德国的民族强权政治思想》)(LeipzigandBerlin,1921),p.166;Popper,OpenSociety(波普尔:《开放社会》),vol.2,p.39。关于孔德的观点,见《教程》,vol.4,pp.266ff。1833年2月2日穆勒致卡莱尔的信,未出版,现藏苏格兰国立图书馆。17.孔德和黑格尔 062○53○54见我的IndividualismandEconomicOrder(《个人主义和经济秩序》)(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48),p.7。参见本书155—64页。(此系原文页码,参见中译本边码。——编注)科学的反革命 162○55○56○57○581860年10月20日费尔巴哈致W.Bolin的信,见AusgewhlteBriefevonundanFeuerbach(《费尔巴哈通信集》),ed.W.Bolin(Leipzig,1904),vol.2,246—7。关于费尔巴哈,见S.Rawidowicz,LudwigFeuerbachsPhilosophie(拉维多维奇:《费尔巴哈的哲学》)(Berlin,1931);K.L⒐with,前引书;A.L vy,LaphilosoˉphieduFeuerbach(莱维:《费尔巴哈的哲学》)(Paris,1904);F.Lombardi,L.Feuerbach(龙巴蒂:《费尔巴哈》)(Florence,1935)。不幸的是,最近的一本英文专著,W.B.Chamberlain的HeavenWasn tHisDestination(张伯伦:《天堂不是他的归宿》)(London,1941),论述得十分不恰当。关于青年黑格尔派中广泛存在的实证主义倾向,尤请参见D.Koigen,ZurVorgeschichtdesmodernenphilosophischensozialisˉmusinDeutschland(科根:《德国现代哲学社会主义的起源》)(Bern,1901)。Engels,LudwigFeuerbachandtheOutcomeofClassicalGermanPhilosophy(恩格斯:《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NewYork,1941),p.18。参见本书321页以下内容。(此系原文页码,参见中译本边码。——编注)17.孔德和黑格尔 262○59○60○61○62仔细分析实证主义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影响,需要单独进行研究。这种直接影响甚至扩大了到用语上的惊人相似,由恩格斯的作品即可证明这一点,对马克思的影响大概更间接一些。这方面的研究材料见T.G.Masaryk,前引书,p.35;LuciePrenant,“MarxetComte”(普雷南:“马克思和孔德”),Alalumi rede参见H.Ahrens,Naturrecht(阿伦斯:《自然权利》),6thed.(Vienna,1870),vol.1,p.204;CharlesPelarin,NoticesurJulesLechevalieretAbelTranson(佩拉林:《评莱瓦切列和特兰松》)(Paris,1877);A.V.Wenckstern,Marx(温克斯坦:《马克思》)(Leipzig,1896),pp.205f.;S.Bauer,“HenrideSaintˉSimonnachhunˉdertJahren”(鲍威尔:“百年之后的圣西门”),Archivf rdieGeschichtedesSozialisˉmus12(1926):172。关于这个主题的早期文献,见HeinzNitschke,“DieGeschichtsphilosophieLorenzvonSteins”(尼什克:“施泰因的历史哲学”),HistorischeZeitschrift,supp.26(1932),特别是p.136。另见T.G.Masaryk,DiephilosophischenundsoziologischenGrundlagendesMarxismus(马萨里克:《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和社会学基础》)(Vienˉna,1899),p.34。LorenzStein,DerSocialismusundCommunismusimheutigenFrankreich(施泰因:《今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Leipzig,1842)。科学的反革命 36217.孔德和黑格尔 462○66○67○68○69○70C.Bougl ,Chezlesproph tessocialiste(博格尔:《在社会主义先知中间》),1918,chap.3。参见E.Gr nwald,DasProblemderSoziologiedesWissens(格伦瓦尔德:《知识社会学问题》)(Vienna,1934)。参见P.Barth,DiePhilosophiederGeschichtealsSoziologie(巴尔特:《作为社会学的历史哲学》)(1925)。见S.Deploige,TheConflictBetweenEthicsandSociology(德普鲁瓦热:《伦理学和社会学的冲突》)(St.Louis,1938),chap.4。参见D.D.Rosca,L influencedeHegelsurTaine(罗斯卡:《黑格尔对泰纳的影响》)(Paris,1928),O.Engel,DerEinflussHegelsaufdieBildungderGedankenweltTaines(恩格尔:《黑格尔对泰纳思想境界之形成的影响》)(Stuttgart,1920)。科学的反革命 562○71孔德的思想影响了凡勃伦,这一点似乎相当清楚。见W.Jaffe,Lesth orieseconomiquesetsocialesdeT.Veblen(加弗:《凡勃伦的经济和社会理论》)(Paris,1924),p.35。17.孔德和黑格尔 662科学的反革命 762 862科学的反革命 962索 引 072科学的反革命 172索 引 272科学的反革命 372索 引 472科学的反革命 572索 引 672科学的反革命 772索 引 872科学的反革命 972索 引 082科学的反革命 182索 引 282科学的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