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倾向的另一个几乎同样粗陋,而且可能更为普遍的事例,是有关生产的“客观”可能性的观点,即有关据说是自然事实使其成为可能的社会产出和产量之“客观”可能性的观点。在对所谓全社会的“生产能力”的量化评估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观点。这种评估通常不是在谈论人类利用现有的组织能生产出什么,而是从不加限定的客观角度,谈论“能够”用现有资源生产出什么。大多数这样的断言,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含义。它们并不表示x或y或任何具体的人类组织能够制造出这些东西。它们所计算的是,散布于众人中间的全部知识,假如能够被一个头脑所掌握,假如这个主宰的头脑(mastermind)能够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让所有的人在任何时候行动起来,就能够达到某种结果。然而,除了这个主宰的头脑外,当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结果。几乎不必指出,取决于这种条件的“可能性”断言,跟现实了无干系。脱离了具体的组织形式,根本就不存在抽象的社会生产力这种东西。我们能够视为既定惟一事实的是,有一些特定的人,他们具备有关把特定事物用于特定意图的办法的具体知识。这种知识从来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或存在于一个头脑中;从任何意义上说,惟一能够存在的知识,就是这些分散于不同的人中间、经常彼此不一致甚至相互冲突的观点。 时有所闻的有关人们之客观需要的说法,也有着十分类似的性质。这里的“客观”,只是某人对人们应当需要什么所持的观点的一个代名词而已。在这一部分结束时,我们要从唯科学主义本身转而谈谈典型的工程师世界观的后果,那时我们还会进一步讨论这种客观主义的表现。他们的“效率”观一直是一股92最强大的势力,那种态度借助于它,影响着有关社会问题的流行观点。 93 6.唯科学主义立场的集体主义 与唯科学主义立场的客观主义密切相关的,是其方法论上的集体主义,即它的这样一种倾向:把社会或经济、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既定历史“阶段”)或特定产业、阶级和国家这类整体,视为一个有着严格规定性的客体,我们通过观察其整体运行,能够发现各种规律。如我们所知,社会科学特有的主观主义立场,是以我们对这些社会复合体的内在知识、对构成其结构要素的个人态度的知识为起点,而自然科学的客观主义则试图从外部观察它们; ① 它不把社会现象看作人类思维也是其中一部分的现象,而是把它看作仿佛我们能够直接整体感知的对象。 此一倾向为何经常见于自然科学家,这有若干原因。他们习惯于首先从可直接观察的相对复杂的现象中寻找经验规律,只有在发现这种规律之后,他们才试图把这种现象解释成常常是纯粹假设性的另一些要素组合(构造)的产物,而这些要素遵循着较为简单而普遍的规律运动。因此,当他们在社会领域里觉得需要进行理论解释之前,也倾向于先去寻找存在于复合体运动中的经验规律。这种倾向被这样的经验进一步强化:对于9495个体的行为,以严格的客观方式只能确定很少的规律。于是他们转向整体,希望它们也能表现出这样的规律。最后,还存在着一种模糊看法,既然研究对象是“社会现象”,显而易见的方法就是从直接观察这些“社会现象”入手。于是,“社会”和“经济”这类概念的流行用法的存在,便被天真地当做肯定存在着同它们相对应的明确“客体”的证据。人们都在谈论民族或资本主义,这个事实所导致的信念是,研究这些现象的起点,必须是先搞清楚它们可能是什么,正如我们在听说有某种具体的声音或具体的动物时应当做的一样。 ② 这种集体主义思路的荒谬在于,普通人的头脑为了解释我们观察到的某些个别现象之间的关系而建立的、仅仅是临时性的理论和模式,被它错误地当成了事实。然而正如我们所知 ③ ,它的自相矛盾之处是,那些被唯科学主义偏见引入歧途、用这种方式看待社会现象的人,由于他们极力避免一切纯粹的主观因素,让自己囿于“客观事实”,结果他们犯下了自己要极力避免的错误,即把充其量是含糊不清的流行理论当成了事实。因为他们甚少怀疑它,于是他们成了“观念实在论”(conceptual realism)[因怀特海称其为“错置具体性的谬误”(fallacy of misplaced conˉcreteness)而为人熟知]这种谬误的牺牲品。 幼稚的实在论不加批判地认为,既然存在着普遍使用的概念,一定也存在着它们所描述的明确的“既定”事物。这种实在96论在当前有关社会现象的思想中是如此深入,因此我们必须做出自觉而果断的努力才能摆脱它。大多数人随时都会同意,在这个领域里,辨识明确的整体可能存在着一些具体困难,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许多标本摆在我们面前,因此不可能方便地把它们的不变属性与它们的仅仅是偶然的属性区分开,但很少有人明白还存在着一个更为根本的障碍:对于我们的观察而言,整体本身从来就不是既定的,它们无一例外是我们头脑的建构。它们不是“既定事实”,不是我们因其相同的自然属性而自动视为相同的同类客观素材。缺少表达我们可观察的众多单个事实之关系的精神图式,它们便完全不可感知。当我们必须研究这种社会整体时,我们不能(如我们在自然科学中所做的)从观察某些实例入手:我们因其相同的感觉属性自动地把它们当做“社会”或“经济”、“资本主义”或“民族”、“语言”或“法律体系”的实例,并且只是在我们收集到了数量充足的实例以后,我们再着手寻找它们所遵循的共同规律。社会整体不同于我们认为与我们的感觉相一致的所谓“自然单位”,例如花朵或蝴蝶,矿石或光束,甚至森林或蚁群,它对于我们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在我们看来相同的东西也以相同的方式运动之前,它们并不作为相同的东西呈现给我们。我们随意用来表示集合体的概念,并不是指通过我们检验而确认相同的感觉属性的稳定集合这种意义上的明确的东西,它们指的是我们能够在一定空间和时间范围内加以观察的众多事物之一部分之间的某种结构,我们分离出这些事物,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能够辨识它们之间的相关性——事实上既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相关性。 我们作为相同的集合体或整体而放在一起的实例,是个别事件之不同的复合体,它们本身可能大不相同,但我们相信它们以某种方式相互联系在一起;它们是根据某种有关其一致性的9798理论,从一个复杂图式中选择出来的某些要素。它们并不表示明确的物或物类别(如果我们从物质的或具体的意义上理解“物”这个词的话),而是代表着一种可以使不同之物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模式或秩序——它不是一种空间或时间秩序,而是只能根据可以理解的人类态度之关系来定义。这种秩序或模式就像这些关系一样,很难作为自然事实而被感知;只能通过找出特定的关系组合之意义去研究它们。换言之,只有当我们所建立的理论是正确的,才存在着我们所说的这种整体;它是有关各部分所包含的关系之理论,是我们只能用那些关系所形成的模式加以明确表述的理论。 ④ 可见,社会科学并不研究“既定”整体,它的任务是通过用常见因素建构各种模式,来建立起这种整体——这种模式是对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同时观察到的众多现象中的一部分之间的关系结构的再现。日常语言中的流行用语中反映的那些有关社会整体的大众观念,情况也和这差不多,它们也是指精神模式。然而它们不是精确的描述,而是只传达着有关使某些现象具有相关性的方式的模糊提示。有时,理论社会科学所建构起来的整体跟流行观念所指的整体大体一致,因为流行的惯用语已大体上成功地把重要因素和偶然因素分离开了;有时,理论建构起来的整体是指我们在着手系统的研究之前一无所知的全新的结构关系,在日常语言中甚至没有它们的名称。假如我们接受流行的概念,譬如“市场”或“资本”,这些字眼的流行含义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与我们为了理论目的而形成的类似概念相一致,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日常含义过于含混,在没有给出一个更精确的定99义之前不能使用这些术语。假如它们在理论著述中得以保留,也是因为在这些情况下,甚至流行的观念也早已不再描述可从自然角度加以定义的特定的具体事物,而是涵盖了大量的不同事物;它们被归为一类,仅仅是因为它们在人与物的关系结构中有着公认的相似性。比方说,“市场”已经很久不再单纯表示人在固定场所的定期聚会,把自己的产品带到这里,在临时性的货摊上出售。它现在指的是为能够出售的任何东西的潜在买主和卖主之间的有序接触所做的任何安排,不管这种接触是通过个人、电话、电报还是广告等等。 ⑤ 571○21○22○23○24○25○26○27○28○29○30○31○32同上,pp.214—6,238。同上,pp.208—9。同上,pp.236,350。同上,pp.203,206,234,253。同上,pp.89,139.同上,p.206。同上,pp.73,124,153。同上,p.162。同上,p.27。同上,p.89。同上,pp.131,160。Exposition(《阐述》),ed.Bougl andHal vy,p.127。14.工程师的宗教:昂方坦和圣西门主义者 671○33○34○35DelareligionSaintˉSimonienne(《论圣西门教》)(Paris,1830),pp.48—9。同上,pp.239,307。同上,p.225。科学的反革命 771○36○37○38○39○40○41Exposition(《阐述》),ed.Bougl andHal vy,p.257。在法语里,“职能”(fonction)当然也有“官僚”的意思。同上,p.255。同上,pp.253—4。同上,p.244。Exposition,ed.Bougl andHal vy,p.243。14.工程师的宗教:昂方坦和圣西门主义者 871○42○43○44同上,pp.258—9。Exposition(《阐述》),p.258。在1831年写给钱宁的一封信里,他承认“我揭示了自由竞争制度的缺陷;我破坏有余而创新不足。”见J.C.L.SimondedeSismondi,Fragmentsdesonjourˉnaletdesacorrespondance(西斯蒙第:《日记与书信摘录》)(Gen veˉParis,1857),p.130。这里不能充分讨论西斯蒙第的一般影响,见J.R.deSalis,Sismondi(萨利:《西斯蒙第》)(Paris,1932)。科学的反革命 971○45同上,p.261。14.工程师的宗教:昂方坦和圣西门主义者 081○46○47○48见本书第三部分。不过,下面这段话值得一提(见《阐述,第二年》,1854,pp.338—39):“为使这种工业合作(associationindustrielle)能够实现并产生出它的全部成果,必须为它建立一种等级制,必须用一种整体观点支配其中的劳动力、使其相互配合,……国家要绝对占有那些今天属于个人财产的全部劳动工具,由工业社会的领导者负责分配这些工具,即今天的有产者和资本家用如此盲目的方法和如此大的开支所从事的工作。……惟有这时,人们才会看到这种极为丑恶的现象的消失,工业秩序中这一重大的批判性否定,就其最突出的特征而言,不亚于以另一场新的形式继续存在于个人和国家之间的激烈而残酷的战争。”这段开场白清楚地表明,他们在这个阶段使用的“合作”(association)一词,恰恰也就是两年后他们所采用的“社会主义”一词的含义。Exposition(《阐述》),pp.272—3。可以注意到,这似乎是“中央银行”一词的首次出现。科学的反革命 181○49○50○51○52○53○54Globe,February2,1932。这个词出现在H.Jonci res所写的一篇文章里,这个词的上下文也很有意思,因此有必要把整句话引用一下:“我们并不希望为社会主义而牺牲个人,正像不希望为了个人而牺牲社会主义一样。”严格地说,“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早在1803年就在意大利文中使用过(使用者是G.Guiliani),却被人们忘记了。“社会主义者”也独立地出现在1827年11月的欧文派杂志《合作者》上,而“社会主义”(虽然有另一种含义)也出现在1831年的一份天主教杂志上。然而,只是当它出现在《环球报》时,它才立刻被人接受,并经常被人使用,尤其是勒鲁和雷博。见C.Gr nberg,“DerUrsprungderWorte‘Sozialismus und‘Sozialist ”(格伦伯格:“‘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者’两词的起源”),Archivf rdieGeschichtedesSozialismusundderArbeiterbewegung(1912),vol.2,p.378。另见Exposition(《阐述》),ed.Bougl andHal vy,p.205n。同上,pp.98,139。Exposition(《阐述》),pp.183,487。同上,p.275。“工业主义”是圣西门本人为描述自由主义的对立面而发明的。见OSSE,vol.3,pp.178,195。Exposition(《阐述》),p.377。另见A.Comte,Lettres Valat(孔德:《致瓦拉的信》),pp.164—5,他在写于1825年的一封里,已经非正式地使用过这个词。14.工程师的宗教:昂方坦和圣西门主义者 281○55○56○57见H.R.d Allemagne,LesSaintˉSimoniens1827—1837(达勒玛尼:《圣西门主义者》)(Paris,1931)。对其动机的有趣的解释,见EduardGans,“ParisinJahre1830”(甘斯:“1830年的巴黎”),载R ckblickeaufPersonenundzustnde(Berlin,1836),p.92:“本雅明•贡斯当告诉我,当圣西门主义者在大约一年之前就如何能够传播其原则征询他的建议时,贡斯当告诉他们:把它们搞成一种宗教。”应当特别提到的是,昂方坦在《环球报》上的一些文章被单独结集出版,标题是Economiepolitiqueetpolitique(《政治经济学和政治》)(Paris,1932)。科学的反革命 381○58○59见G.Weill,“LeSaintˉSimonismehorsdeFrance”(维尔:“法国以外的圣西门主义”),Revued histoire conomiqueetsociale(1921),vol.9,p.105。一个包括勒鲁和H.卡诺等人的圣西门主义传教团,在1832年2月去了布鲁塞尔;虽然除了Weill提到的评论外,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圣西门主义对凯特莱的影响,但是很明显的一点是,从这时开始,他的思想明确转到了和孔德十分相似的方向。见J.Lottin,Quetelet:statisticienetsociologue(洛丁:《凯特莱:统计学与社会学》)(LouvainandParis,1912),pp.123,356—67,另见pp.10,21。见G.Pinet,Ecrivainsetpenseurspolytechniciens,2ded.(皮耐:《综合工科学院的作家和思想家》)(Paris,1898),p.176;S.Charl ty,HistoireduSaintˉSiˉmonisme(夏勒蒂:《圣西门主义史》)(1931),p.29。14.工程师的宗教:昂方坦和圣西门主义者 481○60○61○62○63例如,最年长的成员之一杜韦里埃在1832年1月12日的《环球报》上写道:“人们在大地上目睹了过去从未见过的景象。人们看到那些男男女女,被史无前例和难以言表的爱结合在一起,因为这爱从不减退,也不含嫉妒;这些男男女女不停地相互给予爱,就像天堂中的盛宴。”KarlGutzkow,BriefeeinesNarrenaneineNrrin(古茨科:《一个疯子致另一个疯子的信》)(1832),转引自E.M.Butler,TheSaintˉSimonianReligioninGerˉmany(Cambridge,1926),p.263。Globe(《环球报》),June3and8,1831,转引自Charl ty,前引书,p.110。Organisateur(《组织者》),vol.2,pp.202,213,转引自Charl ty,前引书,p.83。科学的反革命 581○64“寻找女性”(chercher afemme)的说法显然源出于此。14.工程师的宗教:昂方坦和圣西门主义者 681○65○66见M.Wallon,LesSaintˉSimoniensetlescheminsdefer(瓦龙:《圣西门主义者与铁路》)(Paris,1908);H.R.d Allemagne,ProsperEnfantinetlesgrandesenˉtreprisesduXIXsi cle(达勒玛尼:《昂方坦和十九世纪的大企业》)(Paris,1935)。见J.LajarddePuyjalon,L InfluencedesSaintˉSimonienssurlar alisationdel IsthmedeSuez(普加龙:《圣西门主义者在凿通苏伊士运河中的作用》)(Paris,1926)。科学的反革命 781 881①②③见R.Curtius,Balzac(库尔提乌斯:《巴尔扎克》)(1923)。关于圣西门主义艺术理论的发展,参见E.Barrault,Auxartistesdupass etdel avenirdesbeauxarts(巴罗:《过去的艺术家和美术的未来》)(1830)。关于这一点以及下面的讨论,见M.Thibert,LeR⒏lesocialdel artd apr slesSaintˉSimoniens(梯伯:《圣西门主义者论艺术的社会作用》)(Paris,1927);H.J.Hunt,LeSocialismeetromantismeenFrance,etudedelapressesocialistede1830 1840(亨特:《法国的社会主义和浪漫主义:1830—1840年法国媒体研究》)(Oxford,1935),J.ˉM.Gros,LeMouvementlitterairesocialistedepuis1830(格罗:《1830年后的社会主义文学运动》)(Paris,1904)。科学的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