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这种严格的历史主义,一切有关个体现象的观念,都得被视为纯粹的历史范畴,只有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才是有效的。它认为,十二世纪的物价,或公元前四百年埃及的垄断现象,与今天的物价或垄断是不相同的“事情”,因此,用我们今天解释价格或垄断的同一种理论去解释那种价格或垄断者的政策的任何尝试,都是徒劳无功的。这种论点是建立在对理论之功能的全盘误解上。不错,我们若是问在一个特定日期为何有一个特定的价格,或一个垄断者为何在当时有某种特定的行为方式,这属于任何一种理论学科都无法提供完整回答的历史问题;回答这种问题,我们必须考虑到当时当地的具体环境。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选择与解释这种特定价格有关的因素时,不可以利用跟我们考虑今天的价格时相同的理论思想。 这种主张所忽略的是,价格和垄断并不是明确的“物品”,不是有着自然属性的固定集合体的名称,我们能够通过其部分属性而认识到它们属于同类,并且能够通过观察确定它的其他属性。它们是只能根据一定的人类关系加以确定的对象,除了因据以定义它们的那些关系而具有的属性外,它们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属性。我们能够认识到它们是价格或垄断,仅仅是因为我们能够认识到这些个人态度,并由此认识到它们是构成我们称为价格或垄断的那种关系模式的要素。当然,“整体”状况,甚至能动的人的“整体”,彼此之间在不同时间和地点大不相同。然而,仅仅是因为我们有能力认识构成这种独特状况的常见因素,使我们能够赋予这种现象以某种意义。我们要么不可能认识个人行为的意义——对于我们,它们只是物理事实,传递着某种物133质;我们要么就必须把它们纳入我们所熟悉但不能从自然角度定义的精神范畴。如果前一种主张是正确的,这意味着我们根本无从知道过去的事实,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无法理解那些文献,但我们有关那些事实的全部知识,都是来自这些文献。 ○12 始终如一地奉行历史主义,必然导致这样的观点:人类的头脑本身是可变的,脱离其历史背景,我们不但无从理解人类头脑的大多数或全部表现,而且从我们有关整体状况如何按顺序出现的知识中,我们能够知道那些人类头脑发生变化所遵循的规律,并且惟有对这些规律的认识,能够使我们理解人类头脑的任何具体表现。历史主义由于拒绝承认普遍适用的综合理论,因此无法理解相同因素的不同模式可以造成完全不同的复合体,由于同样的原因,它也无法理解这些整体为何不可能是人类头脑自觉设计的产物。因此它注定要从人类头脑自身的变化——它要求根据直接认识的整体中的变化去加以理解和解释的变化——中,寻找社会结构变化的原因。从一些社会学家所持的极端主张,即认为逻辑本身也是可变的,还有他们关于原始人思维的“前逻辑”性质的看法,到现代“知识社会学”的更为精致的观点,这种立场一直就是现代社会学最典型的特点之一。它以较过去更为鲜明的方式,引起了“人类意识之稳定性”这个古老的问题。当然,这段话过于含糊,不进一步给它提供精确性,关于它的一切争论都没有用处。不但处在既定历史复合体中的任何个人,而且特定时代或地点的某些主要类型,在一些重要的方面都134135与另一些个人或类型有所不同,对此当然不存在异议。然而这并没有改变如下事实:我们若是有能力理解这些人或头脑,就必须存在某些不变的特征。我们无法抽象地认识“头脑”。当我们谈论头脑时,我们是指某种现象可以通过类比于我们自己的头脑而得到解释,我们自己的思维所熟悉的范畴的作用,就在于为我们观察到的事物提供一种令人满意的有效的解释。但是这意味着,把某种东西确认为头脑,也就是确认它类似于我们自己的头脑;这种认识头脑的可能性,只限于那些和我们自己的头脑有相似性的方面。谈论一个跟我们的头脑在结构上有根本差异的头脑,或声称我们能够观察到人类头脑的基本结构中的变化,不只是在宣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根本就是一种无稽之谈。这种意义上的人类头脑是否固定不变,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因为所谓认识头脑不可能有别的意思,它仅仅是指认识某种和我们自己的思维有同样运行方式的东西。 认识某个头脑的存在,总是意味着我们对我们自己的感知做了补充,意味着我们是根据自己的头脑去解释这些现象,或是发现它们适合我们自己现有的思维模式。对人类行为的这种解释并非总能成功,而且更加令人难堪的是,我们也许根本不可能绝对肯定地说,这种解释在任何具体情况下都是正确的;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它在绝大多数场合下有效。然而这是我们理解我们所说的其他人的意图或行为意义的惟一根据;而且这肯定是我们的全部历史知识的惟一基础,因为它们全是来自对各种符号或文献的理解。如果我们从我们这类人转向另一种类型的生物,我们当会发现,?们能够这样理解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少。并且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有一天我们也许会发现这样的生物,它们在生理上可能跟人相似,其行为方式却是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对于它们,我们当然应当回到行为主义者要求我们136对一般人所从事的那种“客观”研究。但是,赋予这些生物以不同于我们的头脑是没有意义的。对于这种能够称为头脑的东西,我们一无所知,除了自然事实外,我们对它们一无所知。利用意图、目的或意志这类范畴对它们的表现所做的任何解释,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能够合理地加以讨论的头脑,肯定跟我们自己的头脑相似。 人类的头脑具有可变性这种观点,完全是一种错误信念的直接后果,它认为头脑是一个我们像观察自然事实一样加以观察的客体。然而,存在于头脑和自然事实之间、使我们能够讨论头脑的惟一不同之处,恰恰就在于只要我们谈论头脑,我们就是在解释我们根据各种范畴所观察到的东西,而我们知道这些范畴,仅仅是因为它们是在我们自己的头脑中运行的范畴。宣称一切头脑必须根据某些普遍的思想范畴运行,这并不是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因为我们在谈论头脑时,意味着我们能够通过把我们观察到的东西纳入这些范畴而成功地解释它们。能够通过我们对别人的头脑的理解而被理解的东西,我们认为人类所特有的东西,肯定是可以根据这些范畴理解的。 人类头脑具有可变性的理论,是历史主义的稳步发展所导致的,然而它实际上却摧毁了自己立足的根基:它被引向一种概括某些事实时的自相矛盾的立场,因为如果这种理论是正确的,则那些事实就是不可知的。如果人的头脑真的可变,那么正像历史主义的极端派所声称的,我们不可能直接理解另一些时代的人的具体陈述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们也不可能理解历史。据说能够使我们理解各种因素的整体,从来没有成为我们可观察之物。即使我们忽略理解文献的不可能性所引起的这个根本难题,历史学家若不首先理解个体的行为和意图,他也根本不可能把它们组合成整体并明确宣布这些整体是什么。就像历史主义137138的许多支持者一样,他将不得不退而谈论直观把握的整体,做出一些有关各种风尚或制度的不确定的和笼统的概括,对它们的性质无法给出准确的定义。 其实,作为我们全部历史知识之基础的证据,由其性质可知,历史根本不能使我们超越某个阶段,我们在这个阶段能够理解能动的人的头脑的运行,是因为它跟我们自己的头脑相似。当我们停止了理解时,当我们不再能够辨识跟我们赖以思考的思想范畴相似的思想范畴时,历史便不再是人类的历史。正是在这个时刻,也只有在这个时刻,社会科学的一般理论不再有效。既然历史和社会科学是以有关人类头脑运行的同样知识和理解他人的同样能力为基础,它们的领域肯定也有着同质性。社会理论中的特定命题,有时也许会因为它们所指出的因素组合没有出现而不适用。 ○13 但它们仍然是正确的。不可能存在着适用于不同时代的不同理论,虽然有时需要用一种理论体系的某一部分、有时需要用它的另一部分去解释观察到的事实,这正像有关过低的温度对植物的作用的命题,虽然在热带可能没有意义,但仍然正确一样。社会科学的任何正确的理论陈述,只有当历史不再是人类史时才会失效。假如我们设想有个人在观察和记录他和我们都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物种,他的记录可以是某种意义上的历史,譬如是一个蚁群的历史。这种历史只能纯粹客观地加以叙述。它也许是很符合实证主义理想的那种历史,就像另一个星球的观察者可能对人类做出的记录一样。然而从我们理解人类历史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历史无助于我们理解它所记录下的任何事件。 139当我们讨论人类时,我们必然意味着存在着某些人所熟知的思想范畴。它不是具有某种形状的一堆鲜肉,也不是有着我们能从自然角度定义的明确功能的某种单位。没有丝毫智力、我们对其行为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不是人——他不可能被纳入人类历史,除非是作为另一些人的行为和思想的对象。当我们讨论人时,我们指的是我们能够理解其行为的人。恰如德谟克利特所言:“人也者,我等皆识者之称谓也。” ○14 141 832○96○97○98○99参见E.Bernheim,LehrbuchderhistorischenMethode(伯恩海姆:《历史方法教程》),p.710及以下。参见F.S.Marvin,Comte(马温:《孔德》),ModernSociologists(London,1936),p.183。参见W.Jaffe,Lesth ories conomiquesetsocialesdeT.Veblen(加弗:《凡勃伦的经济和社会理论》)(Paris,1924),p.35。R.V.Teggart,ThorsteinVeblen:AChapterinAmericanEconomicThought(特加特:《凡勃伦:美国经济思想的一章》)(Berkeley,1932),pp.15,43,49—53。这里也许应当提到孔德对查尔斯•莫拉的直接影响。科学的反革命 142①BernardBosanquet,TheMeetingofExtremesinComtemporaryPhilosophy(鲍桑葵:《极端派在当代哲学中的汇合》)(London,1921),p.100。 242科学的反革命 342②③1822年首次发表在圣西门的《工业家教义书》中,题目是“重组社会所必需的科学工作计划”,两年后以“实证政治学体系”为题单独再版——当孔德后来把自己的早期著作作为《实证哲学教程》的附录再版时,他写道:“这当然是个早熟的标题,但它正确指出了(研究的)范围”。D.H.Hutton翻译了这些附录,于1911年以《社会哲学早期论文集》(EarlyEssaysinSocialPhilosophy,Routledge sNewUniverˉsalLibrary)为题出版,以上英文标题及下面的引文,都是来自这本小书。参见HutchinsonStirling,“WhythePhilosophyofHistoryEndswithHegelandNotwithComte”(斯特林:“为什么历史哲学是随着黑格尔而不是随着孔德结束的?”),载A.Schwegler,HandbookoftheHistoryofPhilosophy中的“补充说明”;另见JohnTulloch,EdinburghReview(《爱丁堡评论》)260(1868)。E.Troeltsch,DerHistorismusundseineProbleme(GesammelteSchriftenIII)(特勒尔奇:《历史主义及其问题》)(T bingen,1922),p.24,甚至倾向于把孔德著名的三阶段定律归因于黑格尔辩证法的影响,虽然它其实是来自杜尔哥。另参见R.Levin,DerGeschichtsbeˉgriffdesPositivismus(莱文:《实证主义的历史观》)(Leipzig,1935),p.20。17.孔德和黑格尔 442④⑤戴希塔尔1824年11月18日和1825年1月12日致孔德的信。见P.Lafitte,“Mat riauxpuorservir labiographied AugusteComte:Correspondance,d AugusteComteavecGustavd Eichthal”(拉菲特:“孔德传记资料:孔德与戴希塔尔的通信”),LaRevueOccidentale,2dser.12(19ann e,1891),pt.2,pp.186ff。关于孔德的早期生平以及他和圣西门的关系,参见H.Gouhier的详尽说明:Lajeunessed AugusteComteetlafomationdupositivisme(古埃尔:《孔德的青年时代和实证主义的形成》),3vols(Paris,1933—40)。科学的反革命 542⑥⑦⑧⑨W.Ashley,IntroductiontoEnglishHistoryandTheory(阿什利:《英国史学和理论导论》),3ded.(1914),vol.1,pp.ix—xi。A.W.Benn,HistoryofBritishRationalism(伯恩:《英国理性主义史》)(1906),vol.1,pp.412,449;vol.2,p.82。E.Caird,TheSocialPhilosophyandReligionofComte(凯尔德:《孔德的社会哲学和宗教》),2ded.(1893),p.51。M.R.Cohen,“CausationandItsApplicationtoHisˉtory”(柯恩:“因果性及其在历史中的应用”),JournaloftheHistoryofIdeas3(1942):12。R.Eucken,“ZurW rdigungComte sunddesPositivismus”(奥伊肯:“对孔德和实证主义的评价”),inPhilosophischeAufstzeEduardZellerGesidmet(Leipzig,1887),p.67。K.P.Geijer,“HegelianismochPositivism”(盖耶尔:“黑格尔主义和实证主义”),LundsUniversitetsArsskrfit18(1883)。G.Gourvitch,L id eA.Fouill e,LeMouvementpositiviste(富耶:《实证主义运动》)(1896),pp.268,366;E.Meyerson,L explicationdanslesscience(梅耶松:《科学中的解释》)(1921),vol.2,pp.122—38;T.Wittaker,Reason:APhilosophicalEssaywithHisˉtoricalIllustrations(维塔克:《附有历史解说的哲学论文》)(Cambridge,1934),pp.7—9;Troeltsch,前引书,p.408;E.Spranger,“DieKulturzyklentheorieunddasProblemdesKulturverfalles”(施普朗格:“文化周期论和文化衰败问题”),SitzungsˉberichtederPreussischenAkademiederWissenschaften,PhilosophischˉHistorischeKlasse(1926),pp.xliiff。R.Flint,PhilosophyofHistoryinEurope(弗林特:《欧洲的历史哲学》)(1874),vol.1,pp.262,267,281。J.T.Merz,HistoryofEuropeanThought(梅尔茨:《欧洲思想史》)(1914),vol.4,pp.186,481ff.,501—3。Lettresd AugusteComte divers(《孔德书信集》)(Paris,1905),vol.2,p.86(1825年4月11日)。17.孔德和黑格尔 642科学的反革命 742○12○13穆勒1867年11月4日致A.巴恩的信,见TheLettersofJohnStuartMill(《穆勒通信集》),ed.H.S.R.Elliot(London,1910),vol.2,p.93。转引自K.R.Popper,TheOpenSocietyanditsEnemies(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London,1945),vol.2,p.25。17.孔德和黑格尔 842科学的反革命 942○14○15○16○17○18○19在写于1824年8月5日的一封信里,孔德把赫尔德称为“孔多塞的前辈,而后者是我的直接前辈”。见Lettresd AugusteComte divers(《孔德书信集》)(Paris,1905),vol.2,p.56。参见Schinz,前引书;G.Misch,“ZurEntstehungdesfranz⒐sischenPositivisˉmus”(米什:“法国实证主义的形成”),Archivf rGeschichtederPhilosophie14(1901)。E.Buss,“MontesquieuundCartesius”(布斯:“孟德斯鸠和笛卡尔派”),PhilosophishceMonatsheft4(1869):1—37;H.Trescher,“Montesquieu sEinflussaufdiephilosophishcenGrundlagenderStaatslehreHegels”(特雷舍尔:“孟德斯鸠对黑格尔国家学说之哲学基础的影响”),Schmoller sJahrbuch42(1918)。J.Laporte,LeRationalismedeDescartes(拉波特:《笛卡尔的理性主义》),newed.(Paris,1950)。同上,p.50。Meyerson,前引书,尤见第13章。17.孔德和黑格尔 052○20Comte,Coursdephilosophiepositive(孔德:《实证哲学教程》),5thed.(Paris,1893),vol.4,p.253;另见EarlyEssays(《早期论文集》),p.150。科学的反革命 152○21○22参见K.R.Popper,“ThePovertyofHistoricism”(波普尔:“历史主义的贫困”),Economica,n.s.11(1944):94。对这些思想的系统分析和批判,见本书第一部分。17.孔德和黑格尔 252○23○24○25○26○27○28《教程》,vol.6,p.590;Discourssurl espritpositive(《实证精神教程》)(1918),p.118。Salomon,前引书,p.400。例如参见E.deRoberty,Philosophiedusi cle(德•罗伯蒂:《本世纪的哲学》)(Paris,1891),p.29,以及Schinz,前引书,p.255。同上,p.526。同上,p.291。《教程》,vol.4,p.286:“因此,事物的整体肯定比人们随后从中划分出的各部分更易于认识,更易于直接把握。”科学的反革命 352○29○30○31○32转引自G.Bryson,ManandSociety(布赖松:《人与社会》)(Princeton,1945),p.78。最近的一个事实又加剧了这种由来已久的混乱:甚至像梅尼克这样杰出的历史学家,也把他的巨著DieEntstehungdesHistorismus(《历史主义的影响》)(M nchen,1936)完全归功于那个早期的历史学派,“Historismus”(历史主义)这个概念,就是在十九世纪下半叶为了区别于这个学派而创造的。另参见W.Eucken,“Die berwindungdesHistorismus”(奥伊肯:“历史主义的胜利”),Schmoller sJahrbuch63(1938)。参见Popper,OpenSociety(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和KarlL⒐with,VonHegelzuNietzsche(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Z rich,1941),p.302。例如参见Dittmann,前引书,38,p.310;Merz,前引书,p.500。17.孔德和黑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