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之税[试读]
在流动的迷雾中穿行
2000年之后大约8年的调研让我们越来越体味到,改革开放三十年间,财政税收体制是平城社会变迁的关键“推手”之一。 “文革”后期至1984年本地公社体制瓦解,基层财政不分你我,为统收统支。表面上看似乎公社权力有限,但由众多社队企业提供的“小财政”,却大大支撑着平城内部的运转,特别是支撑着大小队干部报酬。此时,农民不断“外流”做小买卖,吃返销粮的队越来越多,公社背上了沉重的经济负担。此后在农民的推动下,公社干部不得不默许了土地经营权同时一步步下放。包产到户水到渠成。 80年代中后期,各级政府分灶吃饭渐行。平城曾经辉煌的小煤窑等企业衰落了,上级又下放了水利、教育等公共责任和开支,干部们不得不向集资并... 查看全部[ 在流动的迷雾中穿行 ]
那一夜
2001年12月16日是个星期天,傍晚7点,北方小镇平城灯火点点,宁静如常。这时,从主路北边镇政府三排平房里急匆匆走出一群人,南行二三十米赶到巷子口,随即一溜烟散进大小村庄。这一晚,很多村民家一起嘈杂起来。从镇政府走出的这群人中有两个男子,一个戴大檐帽,另一个极敦实,前者是镇武装部长陆新华,后者为副镇长张永刚。他俩一北一南径直走进两户人家。 当陆新华迈进平城南村村长郭文斌家门槛时,郭正坐在炕上等着吃饭。 “镇政府还有点税收任务没完成,明天是县里要求上缴的最后一天。镇里刚开了干部会,让各村帮忙凑点。五六天就给大家还上。”陆新华开门见山。 “你认识人多,给咱们镇借上一两万吧!时间急,今天就要!”另... 查看全部[ 那一夜 ]
脑子坏了
平城南村村长郭文斌怎么也想不到,好心好意给镇里借的15万元,却让他这个“平城最聪明人”的脑子坏掉了。 “鱼二”借钱后的四五天,镇上没有一点还钱的动静,郭文斌有些慌,到了第七天,他问了几次镇干部还说等一等,可仗义帮忙的“鱼二”过两天就要进货了啊!郭文斌觉得自己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借新还旧。从这一刻起,他便注定被这个垫税和高利借贷的旋涡卷得越来越深。下面是郭文斌账本上艰难的利滚利借贷记录: 2001年12月23日,他借常小伟现金1万元,借镇粮站段三4 000元,月息均三分。当天这两笔总计1.4万元的现金可算还给了对门的“鱼二”。 2002年8月28日,他向田时光借高利贷5 000元用来归还粮站... 查看全部[ 脑子坏了 ]
公堂上下
2005年3月9日和21日,平城镇长王谦不得不在县法院,参加这两起“民间借贷”案的审理。 开庭时,对借款垫税的事王谦表示认可,镇武装部部长陆新华和副镇长张永刚(此时他已调离该镇)也分别出庭证实从郭白头和周大正手里借过1.5万元和1万元,那是镇分配的工作,而且“(借款)是经镇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的”。 至于那三分的利息,王谦表示自己当时还没调来并不了解,陆新华说自己记不清了,而张永刚承认当时约定了三分利。郭白头和周大正在法庭上则多次要求被告按三分利偿还。 僵持不下时,审判长把郭白头叫到跟前问:“你同意镇里少还你点利息吗?” “不行啊!我和老伴都60多岁了,一年收入才2 000元,这个利息上万元,我能... 查看全部[ 公堂上下 ]
镇长
参加完郭白头的官司后不久,平城镇镇长王谦就被调到县里一个机关做领导。这时他才感悟到,自己和郭白头他们没有区别。 2006年春天,平城镇街头两个闲坐着的农民聊起王谦来。 “王谦调走了几个月了,我怎么最近还看见他来镇上啊?” “那是要钱嘛!” “他们这么长时间了还没结账?” “不利落啊!他的债也是越擦越多,听说镇里欠他几十万,他又欠亲戚朋友同学和信用社几十万哪!” “怎么当个镇长还能欠下一屁股债?!” “那还用说,要么是给开工资了,要么是买税去了。” “他真是不机灵啊,当镇长没捞上还被拖累下这么多!” “是啊,平城镇穷得要啥没啥怎么给他还呢?现在又换了年轻的领导,新官不理旧账,谁管他的啊!” 别看... 查看全部[ 镇长 ]
"外流者"
1976年夏的一天,平城公社马蹄营大队宋润宝下定决心赶赴延安。凌晨5点,健壮的他背上一长卷行李溜出村,第二天黄昏来到延安,远望宝塔山,野花一片。不过这个地主子女不是来参观革命圣地或访亲探友,他的唯一目的就是把肩头那一大卷东西卖出去,换成钱回家买粮食。 马蹄营距平城公社中心10里地,盐碱严重,细心人估算这个大队此时"至少有70%的劳动力偷偷'外流',小队、大队、公社干部不管,春耕垮了"。他们甚至把生意做到北京,人们说来往的火车上时常可见他们队的农民互相打着招呼。遇到紧俏时,"外流"一趟甚至挣回过700元,那可是公社几个领导一年的工资呢。 他们卖出的物件是炕... 查看全部[ "外流者" ]
"双层"交易
在农民"外流"做买卖之外,社队企业和供销社扮演着乡村交易的主角,由此形成私下与公开"双层"交易网络。 "赔钱也要为人民服务!"1976年平城公社党委会议上干部为了打击"投机倒把"这样说。不久,社队企业办起了裁缝铺、照相馆和修车铺。 现在的平城,机械厂、机耕队、蜜蜂厂、兽医站、预制厂和良种场等能提供些基本生产资料,生活需要则由照相馆、缝纫社、制盐厂、酱油酒副食坊和卫生院解决,煤窑则服务于生产生活两方面。 平城社队企业大多成立于70年代初,按照"就地取材,就地生产,就地销售,为农业生产服务"的原则,... 查看全部[ "双层"交易 ]
葵花、布料与假羊毛
如果说平城1984年的庙会重启了日常生活品交易,其后"初尝市场"开拓着城乡农副产品往来,那么,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农民已经把目光聚集到大工业的链条上了。 "假羊毛"是其一。 --羊毛还会有假吗?1986年,平城农民曹顺等收购贩卖羊毛,为了增加分量,他们竟把黄油混上黄土掺进羊毛!一斤羊毛八两油土,"把土卖成羊毛价了"。 最后收购厂家发现了羊毛中的秘密,从各级政府一路告了下来。有人问曹顺怎么能想到这个点子,他说"是广播上说的"。其实私人商贩也都是厂家的收购代理,拿回扣,比给供销社收购利润高。 1985年,国家放开了羊... 查看全部[ 葵花、布料与假羊毛 ]
自家"灶台"
羊毛对本市和兴远县众多毛纺厂意义重大,也事关财政"灶台"。80年代末,兴远有大小纺织厂近500家,占全县工业企业总数的1/3,其中95%为个体生产。 "价格闯关"暂停后治理整顿的第一年,1989年,本地羊毛价格下滑,市县级毛纺厂效益大落,流动资金难求,此时原料成本高,也缺乏统一大市场。一家本省市属毛纺厂对这几年的涨落体会深刻: 1988年10月我们厂得到消息,全国抢购风潮过后产品销售市场将出现困难,资金更趋紧张。所以1989年初降价,回收资金。之后我们主攻中小城市市场,并易货兑现(用产品交换急需的物资、材料、燃料等),新品种也增多,市场销路不错。 国... 查看全部[ 自家"灶台" ]
三天三夜调地会
土地和企业是平城财政的基石,但也就是在此时,基石发生着变化。 1997年11月,连续3个晚上,平城镇南村离主街不远的一户人家里,几十人或站或坐围成一团,他们轻声细语,偶然也激昂几句,更多时则沉默。这三晚,归纳一下,大家翻来覆去的就那几句话:[1] --"我家从土地下放后每年向地里投入太多了,肯定超过你们,那些粪、化肥、铲(盐碱)都要花钱啊!那可都是没人要的盐碱地。有人现在只看到我们家多个几分地,但这些投入怎么不说?如果要减少我家的地,那必须把这些投入补偿给我家!要不勤劳人还总吃亏了?!"人均土地较多的人家往往这样说。 --"我们家姑娘虽然嫁出去了,但人家村一直没给... 查看全部[ 三天三夜调地会 ]
扔猪崽儿
1998年7月的一天,44岁的平城镇农民戴毛娃推上小车出了家门,车里载着十几只刚出生几天的小猪崽儿,他不是去卖也非送人,而是忍痛把它们抛在了村外野地中。 戴毛娃爱牲口,他家喂着6只老母猪,不过,上一年200元一只的满月小猪崽儿现在仅仅能卖到20元--连本钱都不够,养猪大户开始大量丢弃猪崽儿。甚至有农民低价卖掉老母猪,这一年猪肉价格一跌再跌,生猪毛重每公斤才三四元,而饲料中玉米价几乎比上年高涨40%,加上7月本县两场大雨引发涝灾,作物不少绝收,饲料更是紧缺。 1997年中,本市商店突然发现人们开始冷落冻猪肉,转而购买鲜肉,鲜猪肉日上市达3.9万公斤,较1996年增长一倍多。市长在与本县人大代表座... 查看全部[ 扔猪崽儿 ]
再禁"外流"
也是1998年,一天,距平城镇不远的王乡乡政府里出现了市粮食局和物价局的几个人,他们找到乡长侯汉青,质问道:"你是一乡之长,懂不懂农民小麦应向粮站交?" "农民的小麦市场上1斤能卖8毛你不让,非得卖在你们粮站,才6毛,今年县给我定下的财政税收任务,农民可怜得交不起。我是为民做主,领导也要叫人活啊!"侯汉青答。 "我不管你,你不懂政策。"对方说。 1994年,县经贸局下设粮油总公司,对外挂县粮食局牌子,政企合一,既负责国家政策贯彻,也负责收购买卖,平城粮站为其下属。又过了几年,为了不给农民打白条,国家改革了刚刚放开的粮食流通体制,变为&... 查看全部[ 再禁"外流" ]
灾情质疑
1998年7月上旬,兴远县突降几场暴雨,这半月降水量就超过平常全年的一半,79万亩庄稼受灾,人均减收1 000元。不过,当一位专家来到本县永丰乡时,他发现9万亩地小麦平均单产不足150公斤的情况下,竟有一块2亩多的平常地单产315公斤!此地经营者是该乡原科技副乡长,他在小麦抽穗儿、灌浆期间疏通了渠道,从而避免了受灾。 经观察,该专家进一步提出问题:全国此时降雨都很多,一些地方虽遭200毫米以上大雨,但也没造成大的灾害,为什么本县下了150毫米的雨就受此大灾呢?他发现的原因如下: --十年九旱的状态使灌溉防洪工程做了不少,但排涝工程基本未做建设。其实最低的排涝工程只要1 000多万元,这与今年2... 查看全部[ 灾情质疑 ]
农情问答录
1998年10月,平城镇一位干部起草了一份农村形势汇报。文章不长,但俨然可以作为一份乡镇干部对此时农情的回答和反驳,我们不妨转化成问答式记录于下。 问:现在农民负担大,是不是你们的税费收得太重了? 答:不完全是。现在造成农民负担重的真正原因不在税费摊派上,而在农民生产性经费投入太大,而农产品实际收入偏低上。受到市场因素影响,农产品价格不稳定,有的价格长期偏低,农民实际收入增长慢,甚至减少。 问:你是不是在逃避乡镇的责任呢? 答:不是,你可以发现现在农业生产资料价格偏高,水费年年涨,政府无钱,综合服务力量有限,这些可都不是乡镇政府能解决的啊! 问:那你认为农业产值上不去最基本的问题是什么呢? 答... 查看全部[ 农情问答录 ]
一巴掌减免8万元税?
"大家去镇里!闹上一炮!" 1999年6月的一个晚上,宁静的平城镇突然从大喇叭里传来这样的叫喊声,农民们听着愣住了,有些跑到镇政府门口,一看大院里已没有人了。 事情要从当天晚饭时分说起,不少乡镇和村干部都在路边一个饭馆吃饭喝酒,镇长吕新虹在座,那是镇企业办主任吕方为女儿过12岁生日办酒请客。酒过三巡、众人微醉,散去后一些家不在本镇的干部回到镇政府办公室里闲聊准备休息。 也就在大家离席散去时,平城南村有几个人正急匆匆从南边向镇政府走来,为首的是村支书刘军亮和副村长蔡峰。心里火急火燎的他们希望和镇干部赶快商量一下浇地纠纷的事。 这时节庄稼人最忙,心都在浇地的事上,"迟... 查看全部[ 一巴掌减免8万元税? ]
尾欠!尾欠!
南村农民搭着传言的"顺风车"不交农业税只是形成尾欠的一种方式,乡镇干部明显感到,从1999年后,农业税收取越来越困难了,尾欠大得惊人。刘军亮被打不久,10月秋收后,平城镇只完成了本年农业税计划67万元的32%,全县乡镇总计仅收了计划的33%,乡镇中完成任务过半的只有4个乡,最少的两乡一分钱都没收到!领导们急得眼发红。 平城赵家沟村干部和镇包村干部去收农业税,农民都说没现钱,结果收上来的是很多玉米棒子和葵花,有干部们急忙拉着这些去了镇政府,村委会没来得及从中先扣下自己的工资和村提留,后来镇里一直没给返这笔钱。不但这年村干部工资没发,而且村委会为农民修渠等公益事业的开支也无法解... 查看全部[ 尾欠!尾欠! ]
垫税
平城镇除24万元农业税尾欠外,还有土地承包费等"三提五统"尾欠大约19万元,这43万元尾欠总和有的已在征收时由镇政府先垫补上,成为村对镇的负债。但同时,群众欠村或组有300多万元,其中多是水费,而这些钱一部分也由村或水头先垫付上了。不仅如此,事实上,平城镇政府还欠一些村的债,赵家沟就是一例,该村会计马栓柱说: 比如我们计划生育助理员应该有工资补助,还有村提留款,可是镇政府可能已把这些钱直接垫了农业税了,这样镇就欠我们村的了。另外,镇政府(食堂)从我们村农民手上买了些猪肉或别的东西,打了白条,村干部去问农民收农业税时,农民就拿出这些条子来顶,可有时村干部把这些条子也作为农业... 查看全部[ 垫税 ]
"老手"与"新手"
税费改革仿佛世纪初一股强劲的水流,它一边流淌一边重新塑造着它的河岸,这里的河岸就是乡村及县乡关系。 乡村关系其实是受到了"村账乡管"制度和之后的税费改革的合力影响。平城镇领导们对一些村的不满是由来已久了,这里面或许多少有点个人喜好甚至利益,但绝大多数是因为工作问题,比如税费收缴不上来、治安事件频发、村内财务混乱、农民不停地上访告状等等,须知财政收入、综合治理是乡镇干部两项"一票否决"的内容,谁能马虎呢? 村庄内的焦点是村干部,农家们一般会把自己家门外所有的事情和村干部们联系起来,而且各有各的看法,加上干部们手里经过着农业税、承包费、扶贫款等等资金,分配不... 查看全部[ "老手"与"新手" ]
"磨不推自转"
面对90年代末乡村矛盾重重的局面,政府寄希望于村账乡管和税费改革,不过成效虽有但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倒是人们意料之外的"大气候"--新一轮经济增长和社会结构变化--缓解了部分激烈的矛盾。用平城农民们的话说,以前是怎么推磨都不转,现在是"磨不推自转"了。 平城南村的赵三小1992年进城开始做瓦工,那年正赶上一拨建设高潮。第二年他娶回媳妇,之后小两口一边种地,一边在村里做瓦工,偶尔农闲他也带上媳妇进城找活,图个团圆和吃饭方便,他就这样往来于城乡间。赵三小头疼的是地里活多的时候,也恰好是城里招工最紧的时候,比如春季打地基,夏季砌砖忙,但这时地里怎么走得开呢?... 查看全部[ "磨不推自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