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竞:很多人对你执导《投名状》抱着质疑的态度,拍文艺片出身的陈可辛能否把握好这样一部被称为“男性史诗”的战争片? 陈可辛:其实我11岁看了张彻的《刺马》之后就觉得很震撼,这部片子不像以前中国电影里的角色那么典型,这部戏里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我后来做电影,我爸常跟我说,拍电影要有反派,没反派的电影很难拍。一个没反派的电影,就很难集中观众的目标,结果,我拍了11部戏,到现在,没有一部戏有反派。当然不是说要跟我爸去较劲,在这部戏里,你真的分不出谁是好,谁是坏。我很少拍这种类型的戏,尤其是在这种大投资的商业电影里面,更觉得是一种冒险,因为你不能够把所有观众的能量都集中在同一个目标里面。最后那场戏,不是说谁把谁干掉,而是一种很挣扎的状态,连观众的内心都会很挣扎。 其实这部片子我想拍很久了,问题是,我不喜欢拍那么多人的戏。我拍戏很感性,很多时候在现场有很多的灵感。我跟演员的沟通很自由、很民主,我写完剧本,会跟演员坐在一起,每天在改剧本,边演边改,一路会影响到后面,我拍戏通常是希望有这样一个创作空间。当你拍很大的制作,群众演员很多时,你要计划得很周详、紧密,紧密之后,你就不能改。我知道我的性格是不改到最后那一秒,我觉得不兴奋,当然不是像王家卫一样根本没有剧本,我是有剧本,所以我知道要是我拍动作片或者古装片,这会是一个障碍,因为我的工作方法对投资是有影响的。 易立竞:是会有浪费的情况吗? 陈可辛:我拍动作片可能比其他导演拍得贵,因为我在尝试一些我没做过的事,觉得不对就重拍,一路重拍,直到找到对的方法,看拍摄时的纪录片时会发现我们争执成一团,他们会说:你懂不懂,刀这样就可以了,很像了。我说不行,这个刀我要真的。这个可能是浪费了一点钱,绝对是因为我浪费了一点钱的,到最后会超资了。(笑)但出来的效果是我要达到的效果。这部电影虽然让我很累,拍摄的时候很没底,但从来没有一部电影在上映前两周时,我的心情会这么稳,是定的。这部戏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结果完成之后,我觉得不但有一种满足感,还有一种惊讶,因为我本来就不会做这种电影,我完全不懂,可拍完,我挺客观地看后觉得,不错啊。(笑)这部电影的原意被一路不停地改变,用了8个编剧,4个音乐,几个监制,一起陪我打了这场漫长的战争。 易立竞: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徐静蕾无论是古装戏的形象,还是动作戏的形象几乎都是空白的,而在《投名状》中,唯的一女演员你却选择了徐静蕾。 陈可辛:我觉得徐静蕾是一个很特别的演员。我已经合作过那么多演员,演员通常都是很不安的,他们对自己的角色有很多的疑问,也有意见,这很正常。徐静蕾呢,我知道她很没底,因为我在她的角色上改动是最大的,我是用她的性格去慢慢摸索这个角色,一直不停地在改。大家都在愁,她最后的一场戏怎么演,怎么终结她这个角色。两年内,我写了七八十个版本,一直写到明天要拍,今天晚上才传给她最后一个版本,那个版本是我七八十个版本里写的最好的一个,她这才放心。整个过程,她就在那么没底地去演,她竟然有一种很镇定的感觉,这个很难得。我想如果给我,给谁都会崩溃的,里面角色那么拿不准,不过这样反而给她一个很强的塑造欲望和表现欲望,所以她不停地用很多不同的方法去表现那个角色给我选。每拍完一个镜头,我都说你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她又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觉得这种创作过程是我经历的比较少的,出来的东西大家都很兴奋,我跟她也很满意。 易立竞:你觉得徐静蕾的那种镇定跟她当过导演有关吗? 陈可辛:她当过导演主要一个分别就是说,她对导演和现场紧张的气氛会理解,不会咄咄逼人。她也明白演员是要配合整体,而不是整体来配合一个演员,她很明白自己的位置,这个是很难得的,我觉得这应该是她做过导演之后体会更深的。 易立竞:在这部影片里,从导演到演员大家好像都在做一种尝试? 陈可辛:我们一帮中年人在尝试新的东西,突然间好像一帮中年人都年轻了,去做自己没做过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包括李连杰的演技;刘德华从演帅哥、小弟,到现在去演一个很有风范的老大;金城武演很冷酷、但特别忠心的小弟,这也是他没演过的;我也没拍过动作片;武术指导程晓东以前是经常要吊维亚,现在要拍实打,不给维亚的东西他也没做过,我觉得大家都在挑战自己。这种状态让大家都挺激动,也挺骄傲的,起码做了一件以前没做过的事,所以这几个月的过程,大家都感受挺深的。 人都是这样,每天做同样的事情,都觉得闷。我们拍电影已经比较好了,不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情。我们每部电影做一年,一年之后再拍另一部电影又不同,其实始终大家都在用一样的安全网。 易立竞:你的安全网是什么? 陈可辛:我是用爱情片的安全网去经营自己的实验,你不停地在用自己拿手的东西去做,虽然会有压力,但信心比较大。可是做到一个阶段你会觉得,我不停地在重复自己,这次有这样的题材,给大家都能尝试一下自己强项以外的东西,那个感觉是很强烈的。 易立竞:以后还会再拍动作片吗? 陈可辛:我一路就不想拍动作片,我是很怕麻烦的人,又不是特别喜欢动作片,又没有徐克那么多想法,徐克有很多怪想法。我的想法都在人物角色的内心里,没有那种设计的想法,徐克是有很多设计的想法。我觉得不如再好好地去拍三个人的戏(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谈情也好,说爱也好,反正一个房间三个人,我们怎么拍都可以,也不会超资。但你一拍一千几百个人,哇!一个导演都不够,你还要有武术导演,还要有执行导演,每天在喊那么多人走来走去,所以我一向对拍这种电影,不是那么向往,也没有拍大片的需要。 我觉得你做一个好导演就可以,你不一定是个大导演。(笑)大导演那个虚荣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想拍好自己想拍的东西。你说没有市场的压力怎么可能,现在中国的电影市场那么不健康。因为我们以前拍电影常常觉得越少越好,你能够用越少的东西讲好一个故事,其实那个电影越深刻。越少其实越多,越少的东西越简单,那个情感越重。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现在年轻人看电影一定是热闹。 易立竞:徐克曾说,武侠片是成人世界的童话。你对武侠片或战争片没有很多男人心里那种英雄情结吗? 陈可辛:其实我就不喜欢武侠。(笑)我从小就没有打过架,没打过人,没被人打过,所以我就想不到怎么样用武力去解决问题,(笑)我没有这根骨头在身体里面。我看动作片通常就是看碟片,我只要一看到打,就越过去,只看剧情。我还是喜欢情感的东西,无论是男女的情感,还是男人间的情意。《投名状》是比较特别的情意,我以前拍过男性友谊,但都是比较温的,像我拍过的《风尘三侠》、《双城故事》,都是温的,很少拍吴宇森那种,很男子汉的。这一次其实有一点像,这次拍的男性的友谊是血性的。 很多喝了酒跟我称兄道弟的朋友,我都觉得他好像在演戏。 易立竞:《投名状》是一部讲述兄弟情谊的影片,现实生活中,你却说自己并不太相信友情,所以,你的朋友并不多? 陈可辛:我做的事情太多了,真的没有什么时间交朋友。尤其近些年,过了某一个年纪之后,人比较没有那么天真,而且我从小就不是很天真、很极端的。我反而相信很多友情是表面的,我有很多喝了酒跟我称兄道弟的这种朋友,因为我不喝酒,所以我比较清醒,每次看他们这样,我都觉得好像在演戏,好像《英雄本色》里面的场面。所以我很多时候就想看人在酒醒之后是怎么样,我很想知道,喝酒清醒之后那一刹那的感觉。我并不是很天真,但是我也很憧憬一些比较天真的东西。 易立竞:在你的人生中,有对你影响很大的朋友吗? 陈可辛:对我影响最大、帮助最大的人是曾志伟,1985年认识他,到现在已经22年了。曾志伟是我的幸运星。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还一无所有,才拍了两年戏,是一个导演助理,他就对我说:“这个小弟来帮我,以后我给你机会做导演。”他是第一个觉得我会当导演的人,真的是一个伯乐。这20多年来,我做每一件事情都问过他,他就等于是我的老大。当然有时候意见会不同,但是我不问他,总不舒服。写完《双城故事》后,曾志伟就自告奋勇地来演,当时,他还没有演过喜剧片之外其他类型的影片,结果第一个午夜场,有一个他病倒的镜头,全戏院的人都笑了。我很高兴的是,等拍到《甜蜜蜜》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把他看成是喜剧演员了。 易立竞:你用什么方式挖掘演员的潜力? 陈可辛:有些人是特别喜欢较劲的,你说不行,我偏要说行。我不是这样,我是很实在的,我永远会看情况,理性地分析,不会说,你不行我还说行。我从来不会去说挑战哪,冒险哪,我永远是分析之后谁最对。我跟演员合作,很多时候,我能够挖出一个演员的另外一面,我会花很多时间跟演员聊天,只是观众不知道那个演员本身的潜力。我常常就是同演员聊天里面找到,啊,原来他有一面跟我的角色很像呢。 易立竞:这种沟通需要多长时间? 陈可辛:聊一两次就知道了。我特别容易跟人聊,因为我又没架子,也不会设障碍,所以聊着聊着,就很容易把他里面的东西挖掘出来。再有,我到现场,通常都很喜欢跟演员研究他的角色。作为导演,我永远是兼顾三四个角色,我那个角度是从整个电影来考虑,但是每个演员他只针对自己一个角色,有时候很自私。可能对别的演员不公平,但是他针对自己角色,才会最用心地去看:“我讲这个对白对不对?我这个角色统不统一?”我们整个戏有时候为了剧情可能每个角色不一定统一,所以很多时候给演员改很多他想改的东西。当然他一改,可能影响我的骨干,我又要再改骨干,就会很多次来来回回地这么改。 易立竞:上世纪90年代,几乎香港顶级的演员,都曾出现在你的电影里。 陈可辛:我找的演员都是很感性的人,比如金城武,他十分感性,他就能把一种感情状态明显地表达出来。老实讲,和他合作《如果·爱》时,我不是很放心,因为他太闷了,不爱讲话,而我又是只会用讲话来沟通的人,不像有些厉害的导演,一两句就可以把演员圈住。我不行,我得和他聊一天一夜。接触后,我发现他只是没有足够的信心。 在《如果·爱》里选择周迅,是她扮演的孙纳真的不讨好,所以一定要选一个很讨好的演员来演。我常说吸引异性不难,要吸引同性很难。有些男演员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吸引同性,因为别的同性会觉得你有杀伤力,会把我的女朋友抢走。周润发就不会,你会觉得他很可靠。我觉得周迅就是男女都喜欢的演员,而且周迅的感染力很强。本来片里就只有金城武是主角,但周迅的出色表演却抢了金城武的戏,完全演成了一个主角。她的眼睛里太有东西了。 有一些演员,就没那么感性,比较难去沟通。很多人觉得黎明没有那么感性,可我就抓到了。拍黎明之前,我没想过这辈子会拍他,老实讲,我对以前的黎明没有感觉,就跟他聊,发觉他十分感性,他在爱情上的一些想法,很天真,是很唯爱情主义的一个人,我想都没想过。 像张曼玉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她不只自己演得好,只要她在场,每个人都特别想表现,她会把现场的气氛都带起来。 《金枝玉叶》是我为张国荣度身定做的一部电影。我前面几部电影都是很“人”的,都是讲普通人,很市井的,突然间,我拍张国荣,就觉得他很不“人”,你会觉得他不是平凡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是一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