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竞:你会去电影院看自己的电影,然后享受观众的反应吗? 冯小刚:会。从《甲方乙方》开始,每次去个城市做首映时,我就坚持做影后见面。有些电影如果院线给摄影组安排影后见面,他们制片人不愿意,怕万一观众跑了呢?危险,咱还是影前见面吧。我对自己有这样的信心,我如果没有影后见面的信心,我一定不敢拍这部电影。 易立竞:《夜宴》、《集结号》虽然票房不俗,但观众的口碑并不太好,这两部片子是你的尝试吗?你承认这种尝试失败了吗? 冯小刚:《夜宴》有不满意的说法。但是《集结号》观影后见面,观众简直都疯了,特别激动。 易立竞:你只承认《夜宴》有让观众失望的地方? 冯小刚:《夜宴》啊,实际上是媒体放大了观众的不满,其实观众没什么不满,我告诉你,一个电影如果仅仅是靠宣传,和演员阵容,你知道能弄多少票房吗?五千万。就一周,后面的就会嚓的一下子掉到极限。但《夜宴》卖了一亿四的票房,这也有口碑宣传的效果,一般都是你看完了,我问你怎么样,说可以看,我才会去看;如果说,我看完了告诉你千万别看,那样可绝对卖不到一亿多,就中国目前这个观众数,撑死了五千万。《夜宴》我们也都有影后见面嘛,观众还是跟我们交流得挺热烈,挺有意思的,他没有那么大的不满。媒体把自己对这个电影的不满放大,说是观众说的。 任何电影都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集结号》也有一部分观众说我不行,当媒体想攻击这个电影的时候,它的访问就要特别用心,比如说观影后的调查,问题带有很大的诱导性,如果你问观众“这电影你觉得好看的有哪几个地方?”哪怕这电影不好,观众也在想哪好看,可如果媒体上来的问题是“你觉得这电影有哪几个地方是没劲的?”观众就顺着这思路走了,然后媒体就说观众说哪哪哪不行,诱导。媒体有时候他们会这么做,他想毁你片子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方法。 易立竞:你觉得你和媒体的关系怎么样? 冯小刚:我们说话会有一个毛病,就是我们经常会统称媒体,这是一个特别大的概念,是吗?记者,特别大的一个概念,这里头什么样做事方式的人都有。我们电影界对某一个记者、某一家媒体有意见的时候,我们不是只说这一个,我们泛称你们媒体怎么样,这样说话实际上是有很大毛病的。然后呢,媒体或者观众也会说,他们电影界没好人。是吗?其实电影界也不都是这样的啊,互相都把这个指向放大了。其实应该说,哪家报社的哪个记者,我认为他的这种作法有问题。你说媒体怎么样的时候,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群体性的对抗了。他这里头还有很多是很客观公正报道你、评价你的,你给他都扯里去了,他心里头很不舒服,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以后得注意。不自觉地在这说,你们媒体会怎么样,怎么样的。这人他就坐你面前呢,如果你说你们影视界怎么样,我有时候听了也不高兴。 易立竞:你自己怎么看《夜宴》? 冯小刚:它让我看到了人身上有一些潜能,你自己不知道,我很想看到自己都有哪些潜能,比如在视听这方面。原来我做的电影,有人说你是一个对话体的电影,你是台词功夫,就像这次也是,我看影评说我的台词像杂技团的杂技一样花样翻新、花哨,我倒觉得这是很好的一个评价。我呢,因为过去拍的是贺岁片的路子,在视听方面,我脑子里一直有想法,我不知道能不能达成,能达成到什么程度。到《夜宴》,刚好有投资人愿意给我投资,《夜宴》给了我很大的满足和信心,就是说这类型的电影我可以做得很有格调。因为中国古典题材的电影我看了很多,我觉得都不是我脑子里想的那个古代,《夜宴》是我脑子里想的古代的那个场景。 我一定要做得跟中国原来的古装片不一样。我的脑子里,我特别想拍得有歌剧的感觉,《夜宴》的整个格调是充满禅意的。我到日本,日本媒体来采访我的时候,他们说这部电影让他们看到了禅意,我跟谭盾谈音乐的时候,他写的《越人歌》也是这样的调子。美术总监叶锦添刚开始来的时候挺狂,说:“你的片子要弄成什么样啊?要是谭盾的东西跟我合不拢,我不干这事。”我跟他说:“我需要一个特别大空间和人的关系,宫殿的那种空间,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颜色,就需要黑白的感觉,有少量的、特别浓烈的一点红。”他一下就兴奋起来了,武术指导袁和平过来,我告诉他“我想把动作拍得像芭蕾、双人舞”,我给摄影师张黎一个画册,我说:“你看伦勃朗的画,我就要伦勃朗的光,你看中世纪的绘画,那种空间关系,那种光线的关系。”我分别跟那些创作人员谈,最后他们汇集起来给了我这么一部作品,是这哥几个帮我做出了我想象中的《夜宴》。 过几年,电影频道也会播,我觉得这个电影如果大家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真的不像某些人评价的那么糟糕。对我来说,它还是我比较拿得出手的一部电影。 易立竞:《夜宴》没有幽默,《集结号》也没有,有人说,冯小刚开始正襟危坐地看世界,现在看来,那些只是你偶尔换换口味或为了激发自己身上的潜能? 冯小刚:我一直特别想拍战争片。我曾经想过改《英雄儿女》,想拍在战火里的文工团,这些人怎么在战火中把他们年轻的生命都献出来了,那时候也从巴金那儿把《团圆》的小说改编权买了,但是后来我没有找到适合的编剧。对抗美援朝发生的事,我只能从书里头获得,没有直接的感受,所以我是写不了的,就放在那儿了。后来看到《集结号》,我想要做跟过去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做之前我是有强烈的欲望的。 《集结号》我必须要把战争对人的压迫感、残酷的感觉呈现出来,不能儿戏过去,我拍的时候心里都没底,但是拍完了,出来那效果,我觉得对,是那意思。 易立竞:没自信吗? 冯小刚:对呀,我最担心的就是战争的质感呈现不出来,造型我还能把握,但出来后,确实是那个意思。我也很想拍像《温故1942》这种民族的一场灾难,黑帮片我也特想拍,但是有好些东西不能拍,能拍我都去拍,其实喜剧我也还是想拍,从《大撒把》、《一声叹息》到《遭遇激情》,这都是一脉相承下来的。 当时没觉得这是喜剧,我就写了一个故事,只不过老觉得人的对话应该是有趣的,不能是枯燥的,语言是要有它的生动性的,可是观众看完了他就觉得特别的乐,这乐里很大一部分因素都源于我说的人话,过去电影好多他没说人话。它突破了大家对喜剧的一个框框的认识--周星驰式的、陈佩斯式的,不是那样的,我不需要夸张的表演,我不需要一个人摔了一个跟头,摔了一个马趴,观众嬉笑。这种东西形成了这样一个风格,写实的。 香港的一些导演看了大陆的一些评论,他们觉得特别逗,说:“大陆说你拍的是商业片,你拍的根本算不上商业片,你这个在我们香港就叫文艺片,只不过是你这片子卖钱了,你就是卖钱的文艺片,商业文艺片。”你们看我这是纯粹的商业片,其实我没那本事弄纯粹的商业片,比如说我最近看的《通缉令》、《007》这种,他们对视觉、对特效的那种想象力,我哪有那本事啊?还要能彻底的忘我,导演不存在了,彻底的怎么商业怎么来。我其实走不到那路上去,我的片子还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里头大部分都是文艺青年。文艺片跟艺术片还不一样,和实验电影还是不一样的。好莱坞也有一些这类片子,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四个婚礼一个葬礼》、《诺丁山》,都很有票房,跟那种《木乃伊》还是不一样的,那死人哗地从地底下活了,完全不考虑合理性,我就这么弄。 易立竞:大家把你的电影定义为商业片,你不接受这种说法? 冯小刚:我不是很不愿意,是不确切。 易立竞: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确切,以前考虑过这事吗? 冯小刚:商业片有很多种,是吧?有比较文艺的商业片,比较怯怯地说,我拍的是比较文艺的商业片。当然,《甲方乙方》是比较鬼扯的商业片。但是像《一声叹息》、《手机》呀,这些票房都很好,甚至都超过那些纯粹的商业片,《天下无贼》、《夜宴》啊,这一路下来到《集结号》、《非诚勿扰》我认为它们是一个,是一个,(谨慎的)文艺商业片。 易立竞:你还怯怯地说,这么低调? 冯小刚:中国没有真正的商业片,你让他们拍一个试试,我不信谁能拍出来。商业片那种高明的编剧的栓扣,比如说《越狱》、《007》里它那种对动作的设计,香港有,大陆没有。国内也有完全不合理的、胡扯的电影,我觉得那什么都不是。因为它不卖钱,它不能被称为商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