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竞:电影的票房和艺术品质有时候会形成矛盾,许多很火的电影艺术上很粗糙,但是很多在艺术上有探索的电影又很小众,《孔雀》有这种矛盾吗? 顾长卫:有时候会有矛盾,但是矛盾和不矛盾是辩证的。我觉得艺术品质,原则上是会给票房带来好的影响,但是如果说是一个过于极端艺术化的东西,可能就有很大的实验性,这样的作品,可能它的观众量会小一些,我倒觉得像《孔雀》这样的东西不是这样的,它既不是一个大的商业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像不费脑子,完全受感官刺激的东西,比如像什么大的动作片,或者大的警匪片,或者戏剧,或者剧情特别强的东西。同时它也不是一个极端个人化地探索自己内心感受的东西,它是一个真正的介于两者之间的,很严肃的商业片吧。 易立竞: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你已经把这个矛盾很好地解决了,它兼顾了商业与艺术的需求。 顾长卫:我知道中国电影目前的市场,其实还并不成熟,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呢,我还真觉得,不能低估了观众,我知道《孔雀》这个片子,目前在剪辑和完成以后做过一些试映,有一些好的口碑,但是也有个别的人担心这个片子会叫好不叫座。我觉得就看这个电影怎么宣传了,如果这个电影能宣传得合适,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人,我相信绝大部分不会后悔的,而且我相信他们会向更多的人去宣传。重要的是,如果根本宣传的方式,或者说力度不够的话,别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电影,因为这个电影不是一个有很多明星的电影,所以它可能宣传上更得费点工夫。坦率地说,这些演员都演得非常好,我想这些人将来好多都会成为腕儿的。 易立竞:都说明星是票房的保证,但是你在《孔雀》里选择的却是新人,为什么选用生面孔?你不在意明星对票房的号召力吗? 顾长卫:对于投资公司,钱呢,无非是先花后花的问题。我先请了明星,我就要先把这些钱花在明星身上,明星有票房号召力,这个钱不能都让制片商赚了,于是他得先花这个钱。你如果没有明星,如果演得不错,你片子完成之后同样要花这样一笔钱,你把原来计划给明星的钱放在后边宣传费上,加上另外正常的广告费,应该是这个片子应该花的正常的宣传费用,如果这么宣传的话,我觉得《孔雀》这个片子应该没问题。 但我觉得最主要,如果你请明星,如果明星特别适合这个角色,我觉得是值得的。如果说不是明星,但是这个演员,或者他根本不是演员,他真的特别适合这个人物,这个角色,也许,不是明星也未必就是下策。我们《孔雀》最初计划的时候,是打算请明星的。 易立竞:但你现在刻意回避掉了。 顾长卫:不是回避,董平,我,我们都想请章子怡,请徐静蕾,但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时间的问题,没能促成这个事。想来想去,我觉得对于《孔雀》这样的好剧本来说,也不能不拍呀,刚好那段时间又要“非典”了,最危险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出发的。当时那种情景,我们再犹豫,再等明星的话,“非典”一闹快半年,再往后各种各样的事,这个戏可能拍不了了。 易立竞:什么时候开始确定了当导演的想法? 顾长卫:当导演的想法其实就是2002年夏天谈《青衣》的小说的时候。 易立竞: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吗? 顾长卫:我不是,我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但是我就是挺负责任的,我就是觉得反正做什么事,不论答应别人的事,还是自己已经决定的事,或者已经在做的事,你得对得住这些事或人。再一个呢,我这个人比较死心眼,我已经开始做这件事了,要是没有一个人帮我推一下,搬一下的话,我可能就一直做下去。 易立竞:这个剧本推了你? 顾长卫:雯丽有时候也会给我一点压力,曾经聊天的时候跟我聊过这个话题。因为我自己可能太死心眼,我在电影学院学的是摄影,那就得做摄影师。我不是特别有理想的、有想法的那种人。其实后来,摄影系的有很多人,也做摄影师,也做导演,这样可能机会会更多一点。 易立竞:张艺谋做导演以前也是摄影,他以前说过:“顾长卫不会满足于做摄影,他会做导演的。”当导演是摄影师要修的最后的正果吗? 顾长卫:不一定,我还在想我将来干什么事。就目前短期,如果《孔雀》这个片子,整个完成了,发行放映之后,如果还能继续找到拍片子的钱,我导演也会做,摄影师也会做,看具体的事,哪个合适就做哪个,说到未来想做什么,那就更远了,得几年以后啊。还没找到什么事,更有意思的事,更…… 易立竞:会脱离掉电影这个行业? 顾长卫:没准。我想可能拍着拍着,拍时间久了,你可能拍不动了,我这两天回想起来,比如做摄影师,我之所以最近几年稍微兴趣弱了一点,我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够刺激,不够有挑战,有好多题材,你觉得不错,但是好像跟什么东西挺像的,又不觉得特别有意思。 易立竞:你说过:离开摄影师的位置,是希望表达自己关于人生、关于电影的更平静、更个人的主张。更平静、更个人的主张是什么样的主张,能说得清楚点吗? 顾长卫:个人的主张,我是觉得,让我觉得有兴趣的,比如我刚才说的那个文如其人,我觉得挺好玩的,挺神秘,挺奇妙,挺有诱惑力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会拍成一个什么样电影,我的观点其实只有在这个电影做完了之后我才发现,其实里面有很多我自己的审美的态度、趣味。当然这是一个集体的创作,但是对于这个电影本身来说,它的风格,这点我觉得是好奇的,这是我为什么有兴趣。 还有我这个人挺平静的,算比较平静的,没那么大脾气,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着急上火的,不是那种特别旗帜鲜明的。但是呢,我这么说也并不是说我就没有观点,我确实有我自己的对事情、对生活的评价和判断。但是呢,我自己可能更喜欢在那些朴素的、平常的、司空见惯的、日常的,甚至庸常的、重复的东西当中发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一些比这个平常更多一点,更深一点,更特别一点的,更有趣一点的。比方说我也喜欢一个日本的电影大师叫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我挺喜欢的。他一直在拍那些平常的家庭生活,特别平常的,但是电影结尾的时候,最终传递给你的绝对不是平常的东西。 易立竞:你的耗片比预算是多少?投资是多少? 顾长卫:整个制作部分是1600万。董平就给了这么多钱,我们尽量合适都给他耗完了,耗完了就表示说他给得挺准的(笑),要领导觉得我的判断准确,这是开玩笑。原本差不多是1100万,后来他又给增加了一些,因为董平挺看好这电影,我们拍摄的部分,到拍摄完成之后不久,这段时间差不多花了1100万。到停机,最后整个后期做完又增加了500万吧,董平在拍摄完成之后看了很多样片,和初剪之后他觉得是一个非常值得认真和好好做的东西,所以又增加了500万。用在比如说声音的制作,音乐,还有拷贝的制作,我们混录在日本做的,转光在日本做的,拷贝都在日本做的,这些会增加很大一块费用,还有包括差不多将近20个镜头涉及一些特技,这些都是需要一些费用的。 易立竞:这让你更从容一些。 顾长卫:更从容。我觉得艺术,还是一个吃饱喝足了的好玩儿的事,做这个片子你一直充满兴趣,不是每天像赶任务赶活似的,我觉得那就成了一个产品了。你非常模式化地生产,非常快节奏地按照既定的商业秩序,迅速地运作这个事,有时候赶活的时候,一天睡上四五个小时,接着又下地干活了,那种情景,我觉得反正就是糟蹋。 第一部电影做好了,以后骗钱也容易,骗人也容易 易立竞:你、侯咏、吕乐三位导演去年开始启动拍摄的影片都已经完成,你说过:“三个摄影师一起当导演,就像三个人在一起吃饭远远比一个人闷头吃饭有味道。” 顾长卫:我觉得吃饭是人多吃着香。 易立竞:能评说一下你们三位的摄影风格吗?吕乐说你的摄影风格是以不变应万变。 顾长卫:我觉得他说得还挺准的,说得很有道理。我真是很难评价他们俩,这两个人都属于“道”挺深的,属于我们班最好的几个学生之二。他们俩都属于学习特别好,我学习没那么好,但是我这个人属于小时候什么活都干,木匠我也能干,缝纫机也会用,做衣服我也会做,盘炉子、盖房子什么的都行,我动手能力比较强。做电影是要求人有一定的动手能力,你想可以,但是你想完之后,你要有操作能力,这个可能对我有一点帮助。他们俩的摄影风格我了解得不是那么全面,我更了解的是他们俩对我来说挺有压力的。 易立竞:有威胁? 顾长卫:有威胁。(笑)反正我心里面觉得,大家都做摄影师,他们对我有很大压力。 易立竞:你说你是个温和的人,温和的导演可以控制住拍摄场面吗? 顾长卫:我觉得是这样的,你的担心也是我从前的担心。我从前也担心,我老不爱跟人发脾气,老对人那么宽容,那么善解人意,你怎么工作,怎么推动这个工作,但是基本上问题不大。我觉得,透过这个片子的过程,要是每天跟人吆喝的话,你觉得这个分寸就变成那样一个分寸了,起点就是你老是大声说话,老是特别激烈,你每天激烈他就觉得是正常的,你再大声说话,这个也是有级别的。如果总是很平静地说话,有一天话突然少了,或者有一天稍微地,话说得比较生硬一点,人家觉得已经不对了,导演不高兴了,或者导演急了,这个就差不多了。有人说话声音很小的时候,你就跟他凑近点听,还是决定这个话的内容对你有没有影响力,要是内容没有威慑力,没有影响力,你再大声音说话也是废话。 每个人不一样,有的导演喜欢喊,吆喝。我这样省点儿劲吧,都可以,我发现这不重要,重要的还是首先这个剧本重要,剧本不好你也找不到好的合作者,人家也没兴趣跟你合作,就是勉强来了,各种关系,面子什么的,来了以后心情也不那么愉快,心情好了,第一部就做好,然后骗钱也容易,骗人也容易,然后大家一起工作,就真的会有兴趣,你知道很好的演员,如果赶上一个特别“柴”的剧本,没用,真的没用。可是这个剧本不错呢,第一部就走得很好,下面呢,你能招来很多很不错的人,这个班子就会很不错,在这个集体里就有很好的气氛,就很容易做这个东西,越弄越有意思,最后变成特自发了,辛苦,但是挺快乐的事。 易立竞:这回尝到甜头了,以后还要干? 顾长卫:我现在也干不了别的,比如说做摄影师肯定还要做,做导演呢,就看这部片子做完之后,别人都说,你赶紧收收算了,我就不做了。如果还有点意思,两个事我都可以做了,其实两个事都做,还是在做一件事,还是在做电影。 易立竞:你怎么看你的摄影师,你用什么标准去挑选摄影师? 顾长卫:我没挑选摄影师,是摄影师挑选我,因为我们《孔雀》的摄影师,之前我们合作拍过一些广告,那时候我是现场导演,他是摄影师。作这个片子之前,就已经谈到这个事了,那个《青衣》本来是要请侯咏做摄影师的,侯咏后来要做《茉莉花开》,时间不行;杨树,就是现在的摄影师,走出来说我行吧,说我有一二三四好几个优点,我想想也确实是,最后就这么定了。我觉得不是我选摄影师,是摄影师选我。我跟他交流还挺好的,我觉得,《孔雀》不是技巧上特别漂亮,特别五彩缤纷的东西,不是极端风格化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对他这个人的了解,我觉得他的风格挺适合的,另外跟他交流也挺好的,所以他跟我一说我就同意了。 易立竞:关于摄影师转行做导演,有人说是中国电影界的一种倒退,以后拍电影的导演找不到好摄影师了,你怎么看? 顾长卫:我是觉得,其实有很多年轻的摄影师是很好的,我老在那儿待着,侯咏老在那儿待着,把好的机会都占了,还挺压制别人的,压制年轻人的。我是觉得好事,爱怎么着怎么着,大家高兴怎么来就怎么来,任何事情,要能够发生了,它一定是有道理的,它一定是存在有它存在的道理的。它过两年要变得更没道理的时候,就消失了。 易立竞:在中国目前的电影界,第5代导演和摄影师基本上掌控着中国的电影局面,你觉得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很久吗? 顾长卫:这是历史的机遇吧,恰巧这拨人都出来晃悠了,就显得人特多似的。我说不清你这个问题,我就只能这么说了,电影就像一个大街似的,街上谁愿意出来溜达就溜达,你觉得好玩就多溜达一会儿,不好玩就回来。还有呢,我觉得这事,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规律。我希望呢,电影的制作和市场都能够越来越多样化,越来越丰富多彩。 易立竞:自从《霸王别姬》在美国获奖后,你就被好莱坞接受,1994后,你有一半的时间在美国,就直觉而言,好莱坞电影制作和中国内地差异在哪? 顾长卫:我觉得就是他们技术上、设备上、资金上更合理,或者更庞大,更像一个工业,电影的工业。我们呢,在这方面,制作、技术、投资这些方面,管理方面还是刚刚起步。但是呢,他们同时也会受到市场的限制,制作的内容一切都会被市场左右,骗钱会不太容易,所有的钱严格上说都是私人的钱,即使大公司也是私人的公司。你是一个新导演,过去没拍过,头一回骗钱是相当难的。 我倒觉得在我们这边,虽然剧组啊,条件啊,设备啊,包括投资都是比较弱的,但是有的时候,导演在这方面的自由度可能更大一点,比如我计划拍30天,我拍45天,通常也没什么大事。在那边,保险公司的人就说,不行,谁该走了。美国的电影都会有一个拍摄完成保险,保险公司会有一个人每天在现场转来转去的,每天看进度怎么样,今天谁的活慢了,说这个人明天不要来了,他就不来了;这个导演不行,导演太慢了,明天就不来了。我觉得中国这边,这些方面可能更自在一些。 在美国,他们的电影业,娱乐业是国民经济,这个行业收入排行前几名的,是很大的一个产业。而我们呢,当然这两年也在变,政府应该更多地支持电影事业的蓬勃发展。像韩国电影这两年发展得非常快,也是因为韩国政府有很多优惠的政策,有很多态度上的支持。 易立竞:好莱坞导演怎么看你?跟好莱坞导演合作与国内导演合作最大的不同在哪儿? 顾长卫:我觉得是这样的,这个方面我可以很快就回答你,我在那儿经历的有意思的片子,那些合作的情景,跟在这边经历过的好的班子,好的导演,好的合作人员,我觉得情景非常像,没什么区别。就说的语言不一样,大家比如说英文,我能说一些,还有个翻译,特复杂的帮我翻,简单的我就对付对付。 易立竞:在好莱坞的奋斗很艰难吗?为什么不继续在那待下去? 顾长卫:我是觉得,比如好莱坞每年做好几百部电影,但是真正好的电影就是几个,少数几部电影,这个竞争其实挺激烈的,你是不是老能赶上这样的机会,我拍的电影虽然都是不错的电影,但它不是那一年度最精彩的电影、最最精彩的剧本,或者说班子,所以让我觉得,跟那儿待了几年,虽然觉得挺好玩的,就是突然有点觉得不够太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