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竞:国内外评论界对《甜蜜蜜》的评价都非常高,这部影片为你赢得了很多殊荣,影迷也对它念念不忘,你觉得它是你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吗? 陈可辛:好不好我没有想,但是它可能是犯错误比较少吧。我看我以前的电影,有一些是我个人更喜欢的,但是里面有很多错误。现在要再拍《甜蜜蜜》就很难了,现在观众看电影就是要很吵的电影才行,很静的电影电影院已经没有观众看了。现在的观众觉得很静的电影我慢慢回家看,回家跟女朋友看,不用在剧院看,这其实是电影人的悲哀。我还好,已经拍过十几部我很满意、也很有满足感的电影。 易立竞:在你看来,你的电影里最有生命力的是哪一部? 陈可辛:《风尘三侠》,绝对是。因为没有压力,它不是那么沉的东西,它是一个比较开心的东西,是喜剧,但是也有很多人文的东西在里面。那部戏是我自己蛮喜欢的一部电影,但是很少人看到,尤其是香港以外的人,因为那个年代(1993年)可能还没有碟片。 易立竞:有没有最想拍,却不能拍的某种题材的影片? 陈可辛:没有,我拍的戏都是我想拍的。我拍戏有很多的空间,我从一无所有的一个香港导演开始,到去美国拍戏,后来又跟亚洲合作,现在又在内地拍戏。其实我有四个工业:一个叫做港片的工业,一个叫美国片的工业,一个叫亚洲工业,一个叫内地的电影工业,我有四个地方可以选择,我想到一个题材,那里不能拍可以到这里来,这里不能拍可以去那里拍。 易立竞:哪部戏让你觉得拍得最流畅,最有幸福感? 陈可辛:其实没有,因为拍戏过程是很痛苦的。每个人不同,我是一个比较想前想后的人,很谨慎的人,一直希望更好,不到最后一秒我都不决定,所以我常改剧本。我的工作方式让我在拍的过程里面,是战战兢兢的。战战兢兢不代表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你对这个电影的主题有信心,但是你在寻找的过程中,每一步都很谨慎,所以我拍的时候不会很开心。 易立竞:2006年底,你凭借《如果·爱》荣获第4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2007年5月份,你又获美国杂志Variety面向全世界选出的“戛纳未来之星60人”之一,这些殊荣会带给你什么? 陈可辛:开心了一天吧,一天就过去了。拿奖,《甜蜜蜜》当时在金像奖拿了9个奖,很开心,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5点才庆祝完,回家睡。我爸妈刚来到香港,5点回去,我把我爸叫醒,跟他聊天。他跟我说:“哎,怎么那么快,开心完了已经?”我说:“我还以为第二天起来才会开心完。”结果我还没睡,早上5点多我就已经开心完了。(笑)一天就没了。 易立竞:你希望成为一名什么样的导演?人对自己或多或少都有期许,你有野心吗? 陈可辛:其实我要实现的个人理想都已经达到了。我很简单的,拍到一个自己很喜欢的戏,可以表达出自己的人生观跟爱情观,我就很满足。我的第一部电影已经达到了,已经表达了我当时很幼稚的人生观,那个时候我二十几岁,到《甜蜜蜜》就更成熟。可以这么说,从《双城故事》到《甜蜜蜜》再到《如果·爱》,我把很多个人的想法、人生观、爱情观,灌输在电影里面了。我不管观众看了之后影不影响到他,这个跟我无关,起码我把我要讲的话讲了出来。所以这几部戏都是令我很满足,我是一早就满足了。 可是不同阶段,你有不同的话想说啊,我在那三个阶段讲了我那三个阶段想说的话,可能过三年五年,我又有想说的话,我还要拍电影去讲我想讲的话。问题是,当你做导演做久了,它不止是一个喜好,我不能够那么清高地说,名利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讲很幼稚。不管开始做的时候,你在名利上面有没有看法,你在名利来的时候还会受到影响。无论你想下半辈子的生活、对小孩、家里生活的稳定等等都会有影响的,所以后面当然就会有别的野心。就是说,这部电影能够去的多远?有多少人喜欢?卖不卖钱?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身外物。最重要的一早就拿到了,但是这些还是会在电影里面变成功利的东西,一定会有。但是你要好好地平衡,好像大片,我拍《如果·爱》,《如果·爱》我没拍砸,还是很典型的陈可辛的电影。到了《投名状》,中国观众喜欢看大片,没办法就拍大片,但我还是选择一个自己想拍的大片来拍,而没有选择一个大家想看、而我不想拍的片子来做。所以说你要平衡,属于你的核你要抓住。 易立竞:你的内心有反叛精神吗? 陈可辛:其实我一直不太反叛,反而现在开始有一点反叛,中年才反叛。因为我从小没有反叛的需要,我父母是很民主的人,我爸爸尤其是,跟我哥儿们一样,很像外国电视剧里的那种爸爸,很自由,很民主的。没有压抑怎么会有反叛呢?我不喝酒、不抽烟,就是因为没有人说你不能喝酒、不能抽烟,所以我就不需要喝酒、不需要抽烟,从小到现在,我没抽过一口烟,因为一点好奇都没有。(笑) 易立竞:大家提起你的时候都说你是文艺片导演,你给自己归过类吗? 陈可辛:归不了类,就是一个导演吧,就是一个希望拍自己喜欢拍的戏的导演。说我是文艺片导演,因为我拍爱情片比较多嘛。但是也有很多喜剧呀,我以前拍《金枝玉叶》这些都是很商业的喜剧啊,它有文艺成分,但还是喜剧啊。我觉得很奇怪,大家常说我会变。除了《投名状》可能会比较不同,我以往的电影都差不多。他们说,《如果·爱》是歌舞片,《如果·爱》根本就是《甜蜜蜜》那种电影,是一样的,只是加了歌舞;《三更》其实也是爱情片,大家别因为这样子就说它是恐怖片。 其实我的电影有点千篇一律,现在中年了,应该有一点反叛,要改变一下了,不然的话,我太满足于我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会很多心,所以拍了十几部戏,其实都拍同一个题材,都是同类型的东西,我也不觉得我要变。我不要百变,我不是那种幻想力很强的人,反正我看着喜欢就行了,不用一路再变。 其实真正有点感觉变的是这一部,这部戏里面有残暴的东西,也有一些人性很极端的东西,这些比较灰暗的东西,是以前我的电影里没有的,我一向都很乐观的。可能我还有另外一面,是我都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期待这一部戏,观众或者朋友看了以后,告诉我,里面有没有我的影子在。 易立竞:你希望别人怎么评价? 陈可辛:我倒蛮希望他们说还是很像你,可能我这样子会开心一点。(笑)我还是喜欢不变的,形式、手法、技巧可以变,心是不应该变的,我觉得人的心就不应该变的,变是一种不成熟。我是很早熟的,我从十几岁就认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就很轻松,没有很大的波浪地生活。如果说我变了,那岂不是推翻我以前对自己的认知,突然间会觉得原来我有中年危机,我一辈子都做错了,所以我希望人家说我没变多过希望人家说我变。 易立竞:你拍了很多爱情片,能说说你自己的爱情吗?吴君如对你意味着什么? 陈可辛: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爱不爱的问题,现在我和她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但在片场,我对她永远是最凶的,在拍《金鸡2》的时候,因为压力过大,她曾当着众人失声痛哭,她总问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凶,对别的演员都很好。我说我跟他们不熟,所以要比较客气。她来客串《如果·爱》时,我还是对她很凶,因为知道她能演得更好。所以,后来我们还是协定好,以后最好不要一起拍戏。 她在家很静,没有很多朋友,也不到处走,反而我朋友比她多。她是很强的,有时候像个男人那么强,而且很聪明,在情感上,她是能够依靠的。在家中,她是我最好的听众,我不是一个很有信心的人,永远在有信心和没信心中间徘徊,在那个过程中,我就希望有人听我的故事,有眼神的支持。所以我常把她抓住说,你听我讲故事。当她眼神飘到别处时,我就会说你别动,你看着我,你给我反应,她永远是我电影的第一个观众。 易立竞:现在,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 陈可辛:如今除了工作,女儿就是我最大的牵挂。每次在外边拍了几个月的片子回家,看到女儿睡在摇篮里,那种心情真的很甜蜜。但是我也必须承认,虽然回家的时候很疼她,很爱她,很想永远跟她在一起,但是我在拍戏的那几个月,其实我是不记得她的存在的。这话我也对君如说过,因为干电影这行压力太大,片场那么多人,每天都在花钱,我没法对别的事情牵肠挂肚。 易立竞:你现在幸福吗?幸福的感觉是什么? 陈可辛:幸福的感觉是没什么要求的,我要的已经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