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立竞:90年代初期,你的笑傲江湖系列和黄飞鸿系列引导了香港武侠功夫片的新一轮风潮,让观众震撼的是你强烈的颠覆意识和对社会的控诉。“怪”也是你颠覆精神和叛逆激进思想的基石吗? 徐克: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怪”的,如果我知道我是“怪”我就不“怪”了。我没有想过怎么“怪”,我只是觉得这样弄会比较好看一点。当时新浪潮一批导演里面,很多人说我在说教,我一些当导演的好朋友都说我的电影在说教,我说我尽量不说教了,我尽量不说教了,我不讲大道理了。可是我觉得一个人,他的思维东西还是逃不掉的,他的软件本身就是这样子的。后来我就放松了,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觉得好就好了,反正也不故意去迎合什么。当时,很多朋友说:“你看,又来了,开始讲话了,开始讲话了。”(笑)我表决心说下回不这样说了,可是后来我觉得也不需要,不要故意去做一样东西。他们虽然是好意,但只反映他们的价值取向,如果你觉得自己这样过得很舒服的话,就这样做吧。 易立竞:在影坛你有“徐老怪”的谑称,你介意这个称号吗?很想听你讲讲“怪异”的经历。“怪”是你的天性,还是受师承的影响? 徐克:我觉得无所谓,这里面有开玩笑的意图。我真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就像我刚才讲的,如果我把事情都分析得很清楚就变成标本了。人潜意识的东西都是记录你的经验,可能在创作过程里面,在思维方面你开每一道门看到里面的东西也不一样,这也只是体验的问题。感受跟体验的状态不太一样。我没有去分析这个状态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玩点,比较有意思点。我不敢再深入一点说因为是这样子,如果因为是这样子的话我可能就会盯在这里不能动了。好像照妖镜一样,盯死了就不能动。我没有去分析这个事情,反正总有人去做这个事情。不过,人的潜意识里是记录很多,记录多少我真的不知道,反正我在拍电影的时候,在创作里面我去理解去了解自己,为什么我想这个东西,是因为这个东西影响我吗?我在这个层面里再去挖掘。 我觉得我对女性是有一个感觉的,所以有些电影我是必拍的,比如某些女性人物。我常常会突然间从女性的角度去看男性的世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女性有一个很大的对比,特别是武侠世界。因为我们的武侠世界是男性的世界,在女性的世界虽然有女侠、有侠女,但侠女也都是以男性为标准形成的,她的行为都跟男人一样。我想这是女性呢,还是一个包装成女性的男性人物?我常常从一个极端的角度去看,会跳到一个完全相反的角度去看,我不讨论,我尽量去做,我觉得这样做挺好玩的。 可一段时间后我就不想要了,我想换个方式来做,避开这东西,用另外一个角度去讲。但避开的话等于也有一个形势在里面,它换一个形势来表现,换了另一个手法来讲,可能我会想要避开这种东西,但到最后我其实也不介意在操作过程中产生某种雷同的东西。 我最想去挖掘的是,最好看的人物是什么人物,最好看的主角是什么主角,最好看的故事是什么故事。 易立竞:你说经常会被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感动,生活中你会被什么感动? 徐克:真的叫我讲一个什么道理我也讲不出来,但是有时突然想起一些感受的东西会让我感动。比如说黄霑去世,别人以为我会很激动,我听到他去世那天确实很难过,但我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我就在想他过去的一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情。以前我们在做创作时常常在一起,我就已经知道他得病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我没见到他,他就去了。我之前已经经历了梅艳芳、张国荣的离去,我说黄霑是很自然地去的,梅艳芳是很突然地去的,张国荣是更突然去的。其他人更是这样,你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一看报纸,他去世了,还很年轻。 我记得张国荣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不听电话,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好,可还是有一个记者打进了我的电话,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问我有什么话讲,我说没话讲,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我觉得突然间很空白。张国荣家就住在我家旁边,很近,我觉得他没有走,我觉得某一天还会在街上遇到他。当时许多人都跑到那个现场去,我没有去。 易立竞:无法面对? 徐克:没想要去。他们要我在丧礼上讲话,我就去找林青霞,因为她母亲去世时她也在灵堂上讲过话,我当时跟林青霞讲这事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问她:“你当时是怎么讲的?”她说:“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丧礼那天我才感觉到他真的去世了,我看到那个棺材我才知道他确实是真的去世了。我就上去讲话,其实根本不是讲话,说了一大堆含含糊糊的话。 易立竞:还记得你讲了什么吗? 徐克:我提前写在了纸上,我怕我思维会乱。在家里,我练习念,每念一次就控制不了自己,(沉默,哽咽,使劲吸了一口已经灭了的雪茄)我的文字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好像你真的在判定他死了一样,我写是写出来的,但我念不下去,每念两段之后我就开始念不下去。(沉默)后来我在葬礼上还是念了,结果没人听得懂我念了什么。(无奈地笑)我说,张国荣的笑容欺骗了我们,我认为他是很开心的人,可是心里的话他一直没法说出来。我们应该让他解脱,我们不需要老是让他陪在我们身边,他能做到的已经尽量做到了。在生活里他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他有意无意地能够不在意。还有最重要一点就是,我们记得他,让他安息,意思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最后扶灵的时候更糟糕,我很怕这事情。 我记得梅艳芳最后演唱会的时候,他们问我要不要去后台,我说我不去了,她很累,让她休息一下吧。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认识她很长很长时间了。基本上一提梅艳芳,我就很失控了。(沉默,吸雪茄)我觉得好像很无辜啊,艺人为什么都会这样很戏剧性地去世呢。我以前还劝她轻松一下,放松一下,别紧张,有多少天就多少天,不要急了,无所谓,什么人都不重要,你自己最重要。 到黄霑的时候,就只是想起他的过去,因为我跟他有很多共同走过的经历。所以有些他登台唱歌的录影带什么的我都不敢看,我知道一看我就会怎么样。我对黄霑的去世还是很平静的,他是自然的。因为他最后几年告诉我说他可能没有那么长时间了,叫我不要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要告诉。他说我们就很正常地在一起,他告诉我说:“让你知道,免得你觉得突然。”所以我觉得还是比较平静的。到后来,他走了我也没有觉得是真的。 易立竞:现在是真的感觉吗? 徐克:现在还是很平静。他的葬礼是在一个很大的球场举行的,最后放了一首歌是《笑傲江湖》。(沉默)我知道如果我当时在现场一定很恐怖,(自我安慰地笑)我没有在现场,可是如果你问我能讲什么,我觉得也没能讲什么,我觉得真的是用什么话都讲不出来的感觉。 易立竞: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越来越痛? 徐克:比如现在黄霑的歌,我都没有听了。我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的东西搜集起来,从头听一次,我也许回来看吧,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动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