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在上海大家感到政治的气压渐渐低下来,生活却也有许多压迫,抢购米粮不必说,作为燃料的“煤球”,也贵到几倍,因为上海的存煤越来越少,所以这时电力限制使用,每一户电表,最初限制每月只能用十五度,后来最少限到七度,超过限度,要加倍付费。马路上的霓虹灯及电灯装置,几乎全部停用。我们感觉整个上海快要成为黑暗世界了! 五洋杂货,大家拼命囤积,天天涨价。只有一样东西,不但不涨,反而跌价,那就是出售线装木版书的旧书铺,尽管价格一天天低落,依然无人过问。 我向来有搜集旧书的癖好,业余有闲,常到三马路一带旧书铺去看书,即使售价低廉,买的人还是不多,因为大家认为这些旧书铺,迟早都要关门,那么书价还会低,所以想买书的人,都抱着观望态度。 在三马路书铺中间,有一家专门裱画的铺子叫“米家船”,是我的老友钱化佛开设的。这家铺子市招很雅,取义于大米小米画的山水,名为“米家山”;他这房屋长方,形似一船,借裱画生涯,博升斗之利,所以题名“米家船”。我常常在看书之后,到那边去聊天,那里是一座二层的楼房,下面是裱画店,楼上租给陈群居住,有一个木梯可以登楼。早些时候,陈群不知在哪里弄来了很多旧书,名目繁多,这些旧书是三马路一带旧书铺所求之不得的,陈群就在那里陆续出售,以维生计。 陈群字人鹤,本来是北伐后上海威灵显赫的人物,与杨虎合作。那时有钱的人常常被套上一顶帽子,捉到警备司令部去,加以勒索。因为杨、陈两人杀人杀得快,所以被捕的人用钱也要用得快,杨虎、陈群发财也发得快,因此他们两人被人背地里称为“养虎成群”。 杨虎在杭州西湖畔盖了一座极大的“湖滨别墅”。一天,最高当局到杭州游览,在“楼外楼”望见文澜阁附近添了这座绿瓦红墙的华屋,就问起这是谁家的别墅,有人告诉说是杨虎新造的,当局大为震怒,随即把杨虎撤职,别墅充公,而且认为杨虎的一切罪恶,都是陈群策划的,所以对陈群也定了“永不叙用”四个字的考语。陈群只得匿居租界中,不敢越雷池一步。 陈群失势之后,曾经担任杜月笙办的正始中学校长,但因妻妾众多,挥霍无度,不久正始中学的职位也失掉了,所以潜伏在钱化佛的“米家船”裱画铺楼上,以买卖旧书度日。 八一三国军撤退之后,杜月笙曾派秘书胡叙五去劝他到香港,陈群开口就要三万块钱安家费才肯动身,那时杜氏也觉得他有点“狮子大开口”,只能任他留在上海。 我因为常到“米家船”,所以也认识了陈群。陈群生得很斯文潇洒,但是接触多了之后,发现他常常会讲满口粗话,谈的都是男女之私。 陈群又喜欢打麻将,但是来打牌的人很少,入局的老是几张熟面孔,而且输赢很小,足见那时陈群的经济情形并不佳妙,而和他来往的人也不多。有时我到钱化佛处去闲谈,陈群会走下来,拉我们上去一同聊天,谈上两三小时,往往没有人来访。他对战事的看法,认为日本的泥足越陷越深,打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但时隔不久,就有无数陌生面孔的人来访陈群,每天晚上总有从妓院中发出的请客帖送到“米家船”来。 钱化佛见陈群忽然活跃起来,已经有些怀疑,又隔了不久,陈群对钱化佛说:“我先付你三个月房租,房屋请你代为看管,你有客来往尽可使用,我不一定来,也不一定不来。”交代清楚之后,陈群就离开了“米家船”裱画铺的居处,好久没有回来。 一天,钱化佛告诉我,陈群离开之后,还是有不少人来找他,有人问钱陈群住在新亚大饭店几号房间,电话几号。钱化佛只能回说“不知道”。可是别人以为他不肯讲,苦苦缠着他,要一个答复,钱化佛迫于无奈,就说:“据我所知,古拔路(今富民路)他有一个小公馆,你们自己去找他好了。”可是电话打到古拔路,接听的人说:“此地没有陈先生,陈先生和家眷都已搬走了。”由此看来,陈群已经落水了。 后来才知道,梁鸿志等一批人都聚集在新亚大酒店,筹备南京新组织,他们认为租界上不安全,所以全部人马都住进虹口日军司令部的大本营新亚大酒店,轻易不肯离开虹口一步。 消息渐渐透露出来,南京的伪组织定名“维新政府”,这是梁鸿志想出来的名目,是根据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而订定的,意思是要实行新政。 因为日本人的原则,全沦陷区不愿意有一个统一的政府,当初和唐绍仪之所以谈不拢,症结即在此点。所以华北有华北的组织,华中有华中的组织,大家不相联系,只是旗帜都是用红、黄、蓝、白、黑五族共和的老国旗而已。 一天,陈群突然间到“米家船”,邀约钱化佛谈话。他很坦白地告诉钱化佛:“两年以来,郁郁不得志,而且战争之后,穷得要命,现在决定落水了,希望你对我谅解。另外我有一个使命,想请你邀约几个报界朋友,到南京去出版一张官方报纸,那边报馆设备俱全,只缺一个主持人,而维新政府的人,一部分来自北方,一部分是南方凑集的,最缺少的是能办报的文人,你多年以来,对报界方面完全熟悉,这件事想来你一定有办法的。” 钱化佛听了他的话说:“我一向比你还穷,现在房租积欠多时,战事一起,卖画的生涯等于停顿,我靠的就是你每月付给我的房租挪作家用,现在只求你按月付租,我就能勉强度日,我也不想升官发财,你要我约报界朋友到南京去办报,只怕一开口,就被人家骂出来,所谓鞋子不着落个样,我对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当时陈群显得很不自在,只批评了钱化佛六个字:“硬到底,苦到死!” 第二天,陈群又来说:“你有没有现成的画,我要买二十幅,作为送礼之用。”钱化佛认为这是生意不便拒绝,就寻出了二十幅画给他。陈群掏出一大沓钞票,塞入钱化佛袋中,临走时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希望他回心转意,要他介绍一个主笔及编辑人员,且说:“这个报馆希望由你来当总经理。”钱化佛只能报以苦笑。 我听到钱化佛这番话之后,就觉得维新政府的组织人才,实在寥落得很,连一张报纸都办不起来。果然后来维新政府在南京成立,只有日本人办的《新申报》为他们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