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上海四郊日军占领区,情形各有不同:闸北得一个“穷”字,浦东得个“苦”字,南市可以说得个“安”字,沪西的情况,却不能拿一个字来概括。因为这时的沪西,已经有大大小小的赌窟开设,来来往往的都是赌客,而支撑这个局面的都是黑社会人物,不过,租界上大部分洁身自爱的居民轻易不敢走入这个地区。 沪西本属华界,有几条极长而又宽阔的柏油路,这些路是租界当局斥资越界建筑的,所以上海人称这个地区为“越界筑路地区”。这事由来已久,每逢中国政局不安靖时,租界当局便乘机筑路,所以路线越来越长,幅度越来越广。在未筑路之先,原本都是耕地,一经筑路后,两旁的地价便直线上升,所以拥有耕地的人,也唯恐租界不来筑路,筑路之后立刻便成为富翁,同时筑起华丽的大住宅来,路旁都栽有树木,显得格外幽静高雅,很多有钱人都在那里置业。 中国官方明知租界当局侵犯主权,但是这些地区经过租界筑路之后,就异常繁荣,道契税、宅地税、警务捐不在话下,令华界当局也有一笔丰富的收入,所以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任由筑路,不予理睬。日久之后,这个越界筑路区就成为高档住宅区,住在那里的人,一方面要缴租界的巡捕捐,一方面还要缴付华界的税捐。 最滑稽的是,在街头维持治安的是租界上的巡捕,而路旁范围仍由中国警察驻守,虹口北四川路就是这种情形。至于沪西越界筑路情况,更是广泛。 八一三战事一起,租界当局最着重防守租界中区,以静安寺为防守的终点,表面上将越界筑路置之不理,事实上,还是不肯放弃,每隔数日还有警车巡视。 国军撤退之后,日军在沪西开纳路(今武定西路)设有防军本部,有时租界的巡逻车开到那里会受到干涉,但是租界当局尽管受到阻挠和干涉,警车还是不断进入该区,表示对越界筑路不肯放弃。 这时,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叫潘志杰,他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生,他的叔父是英商洋行的买办潘澄波,他的堂兄是潘志铨,都是家私百万、声誉卓著的人物。可是潘志杰的父亲并没有钱,所以经济上常捉襟见肘。潘志杰大学毕业之后,郁郁不得志,常向叔父借钱,屡被叔父责骂,但是外界的人,还以为潘志杰是一个世家子弟公子哥儿。 潘志杰在交际方面非常活跃,我年轻时和他很合得来,他又当上了租界上的“特别巡捕”。所谓特别巡捕,是业余性的警察,凡是地方上有身价地位的子弟才能参加。他常常穿着一套华丽的警官制服,威风凛凛,招摇过市。 日本人最初占领上海南市时,有一个神甫到南市去办理救济善后工作,潘志杰当过这位神甫的秘书,当然与日本军方渐有往来。后来他见到租界的警车进入沪西越界筑路区,时生纠葛,因此灵机一动,便进行三方面的活动:一方面向租界当局贡献意见,说是租界当局要保持越界筑路主权,应该设立一个沪西警局,由他来当局长,制服与租界警察的相同,那么以后警车出入就可通行无阻、平安无事,保持着租界警务还存在越界筑路区。潘志杰本是租界特别巡捕,对训练警员组织警署都是熟手,租界当局表示同意。另一方面他与日本军方接洽,就说沪西区幅员广泛,要有一个警察局才可以维持治安。日本军方也答应了,不过要在沪西警察局中安插向来在租界当警务的日籍人员,潘志杰也答应了。第三方面他与傅筱庵接洽,他说越界筑路区是一个富庶区域,他拟议中的沪西警察局,要由市府委任,将来的收益,以三分之一贡献市府,傅筱庵也答应了。 一天,沪西警察局成立,潘志杰改名“潘达”,警局设在沪西长宁路,他当了正局长,副局长是一个日本警官。沪西早就被上海人称做“歹土”,这时候他就签发几十张赌台执照,并勾结日方特务机关的小林,在短短的时间内,他成为红极一时的新贵。 潘志杰和我同年,还有一位以写《秋海棠》小说成名的秦瘦鸥也是同年,我们在二十岁左右时,常和摄影家林泽苍、画家胡伯翔结伴出游,彼此都有相当的交谊。潘志杰一提起他的叔父潘澄波,便咬牙切齿地骂其毫无叔侄情分,一点不照顾他,所以他特地办了一份周刊,叫做《现世报》,请小说家徐卓呆当编辑,周刊中有一长篇小说,暴露潘澄波的家庭隐私,他的叔父看到了,大骂潘志杰是“现世宝”。这本刊物亏耗极大,出了没有几期就停办了,而他和叔父就因为这本刊物结下了不解之仇。 潘志杰生得英俊,面目清秀,平时衣着考究,所以女性很喜欢他,事实上他的口袋中常常不名一文。 有一次,潘志杰拉着我去给他父亲看病.那时他父亲住在新闸路一个很小的阁楼中,他父亲生的是伤寒,其时病势已很危笃,他的母亲只在床旁流泪,说:“潘志杰日夜不回家,天天在外边鬼混,一旦老头儿倒了下来,连儿子都找不到。”我当时诊视了他老人家的病,觉得责任很大,但是碍于情面,脱不了身,后来老人家渐渐好转,神志清醒时对我说:“志杰和他的叔父闹到我们老兄弟都不相往来,我又没有固定收入,志杰只做一些保险生意,家用常感不足,要是我一旦不测,只希望你们几个好朋友为我料理后事,我对他早已气出肚皮外了。” 潘志杰和我们往来渐疏,八一三事端发生,连消息都不通。一天秦瘦鸥来告诉我,长宁路沪西警察局局长潘达,就是潘志杰,而且告诉我上面所说三方面接洽的情况。照秦瘦鸥的意思,想请他吃一次饭叙叙旧。我就说:“这事千万做不得,我们应该远而避之为宜。” 一天,潘志杰的父母到我诊所来,他俩容光焕发,衣饰煌然,见了我便打开皮包,取出一包用红纸包好的一百块银元,那时银元重量是每块钱七钱三分,所以一百块银元分量极重。他说:“从前请你看病,多少年来未付过诊金,现在我境况好转,这一百块钱请收下吧。”我心中为之一怔,自以为是读过正气歌的人,认为这种钱是有“血腥气”的,万万收不得,乃婉言拒绝。 两位老人家拗我不过,他们便说:“钱不要,就算了!我们要请你吃一次饭,你一定要赏光的。”我也再三地婉言称谢。过了几天,潘志杰的父母送来十个请帖,除了我,还有秦瘦鸥、林泽苍、胡伯翔等十个老友,帖子上写的是“席设本宅”。老人家口头又说:“大家聚集在你的诊所,到时我有汽车来接。”临行前再三叮嘱切不可以不给面子。 我拿了这十个帖子,自己也难定去与不去,帖子又不能不转,于是我就打电话给每个人,其中最高兴的是林泽苍和秦瘦鸥,其他人也不表示去否,只说到时再商量。那天商量尚未决定,两部汽车已到门口,潘志杰从车上一跃而出,走进我诊所客厅,见许多老友在座,他便嘻嘻哈哈地同各老友握手道故,问长问短,接着就拉拉扯扯把我们拉上车子,风驰电掣般而去。当时我们没有想到所谓“席设本宅”的“宅”在哪里,谁知道车子驶出静安寺防区,一下子已开到沪西忆定盘路(今江苏路)他的住宅,其地花木扶疏,环境清幽,一派豪华气象,他的父母早已双双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等到宴会完毕,有人说:“沪西本是旧游之地,已有好久没有来过。”潘志杰接着就说:“我带你们去玩一下。”车子离开了忆定盘路,到了愚园路(今华山路以西)。愚园路本是高档住宅区,晚上很清静,谁知道这时期,两旁全是霓虹灯,开了无数游乐场。所谓游乐场,全是公开的大赌场,我们的车子停在一个“好莱坞游乐场”门口,大家跟着下车,门前的警察见到局长驾临,大喝一声,立正行礼,我们的汗毛都竖起来。这家“好莱坞”原是一个大型花园住宅,里面熙熙攘攘挤满了千百赌客,灯光照耀如同白昼。潘志杰带我们进入餐厅,由赌场老板请客,他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贵宾。 这一幕情况,令我们非常受刺激,沪西变到如此模样,真是住在租界中人所意料不到的,我虽深深地悔恨有此一行,但也亲睹了“歹土”的真面目。 我们大家回到租界之后,互相谈论,有人说潘志杰现在的住宅,就是他的叔父潘澄波的产业,潘澄波想到潘志杰摇身一变成为局长,一定会对他不利,所以自动把这座花园洋房送给了潘志杰的父母作为养老之所。 同时还知道沪西歹土赌场中的赌客,大部分都是从租界去的,因为喜欢赌的人什么都不怕,只要有得赌就如蝇逐臭,但是不喜欢赌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 在报纸上,常常见到有抨击歹土的消息,最惨的是一件自杀案。一位外交官的太太,名字未经刊载,外交官在八一三逃离上海,而太太仍住在租界,临走时他给太太一个银行保管箱钥匙,里面有美钞两万元、墨西哥金币一千元,说是战争会延长下去,日常用途可把这些外币陆续兑用,吃十几年是没有问题的。谁知道这位太太好赌成性,进入歹土短短几天就全部输光,不要说再无面目去见丈夫,连日用开支也无着落,于是自杀以了一生。 从前上海自杀案件并不常有,人命关天,偶有发生,报纸便大登特登,尤其是这个新闻更是骇人听闻。其实居民们受到赌场之害,后来死的人也不知多少,此时便传出好多赌场闹鬼的故事。 那时节在越界筑路区,任何人自杀或被暗杀,租界上的报纸是不登出来的,但是这十多家赌场,每天抽头,很多人倾家荡产,也是意料中的事。 有人见鬼的事情,闹得歹土方面都信以为真。那时节上海有一家“祥生汽车”,是规模最大的的士公司,常有搭客从歹土跳上汽车,司机明明见到有男有女上车,但是到了指定的地方,车内却杳无一人,从此凡是由歹土上车的搭客,都要先付车资然后开车。据传说有几个司机拿到的竟是“冥钞”。这类故事,传说纷纭,不一而足,当然不可深信,但也足见赌台害的人多,疑心生暗鬼,大家都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