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我诊务刚毕,家中约了两位广告界老友,一个是郑耀南,一个是陆守伦,大家正商讨晚上到哪里去吃一顿晚餐。突然有人拍门,进来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说是要请医生出诊。我一看那人的行径,有些异相,推说疲劳已极,不再出诊,而且那时节刚发生过一件绑票案,国医公会印过一张出诊的保单,凡是不相识的人请出诊,一定要有“铺保”,我便把这个规矩告诉那人。那人便说:“陈医生你怎么不认识我?我是从前世界书局排字工头金阿六。”我仔细端详一会儿,觉得依稀面熟,因为多年前,我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版权是卖给世界书局的,在排印期间,我常到大连湾路(今大连路)世界书局编辑部去做修正和编排工作,所以这人认识我,他还背出书局中许多人的名字,说是董事长沈知方,总经理陆高谊等,历历如数家珍。因为这个关系,我倒不好意思严词拒绝。交谈之时,他忽然说出:“现在请你出诊的人是吴四宝!”我问:“是不是七十六号的吴四宝?”他说:“正是。”我当堂就发呆了。他说:“吴四宝说和你很熟,你怎么想不起来?”我说:“我向来不认识吴四宝,何以说和我很熟?”他说:“四宝,就是沈知方从前的汽车司机。”我连声说:“不认识!不认识!”他接着又说:“四宝在为难时,是你为他的老母诊病的,所以四宝一定要请你去一趟。”当时在旁的郑耀南听到“吴四宝”三字,面孔立时变色,陆守伦听见这个大名,比较镇定,为我婉转地说了许多话,那人面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他说:“只要花一小时就办妥了,而且现在许多人都想认识吴四宝,陈先生为什么坚拒不去,岂不要伤感情?”这般相持了很久,那个金阿六就打电话给吴四宝,吴四宝亲自对我说:“现在有一个要紧的人有病,必须你走一次,包接包送,决不为难你。”我答复他:“我们二人多年不见,你的声音我不记得,是真是假,叫我怎能相信?”吴四宝说:“我找出一个和你相熟的人来做担保,你总不能不来一次。”金阿六在旁边听得很明白,只能坐着等候,不肯离开一步。 隔了大约一小时,袁履登打来一个电话,袁是公共租界的华董,是所谓“海上三老”之一。他一口宁波口音,我是听惯的,陆守伦也是宁波人,抢了话筒就和袁履老对话:“陈医生实在是胆小,不肯走出租界一步,你既然来电话,可不可以用你的汽车送去送回。”袁履老一口答应,而且说:“我正在一品香旅店为魏廷荣的侄儿证婚,你们一起来,我陪陈医生同去同返。”于是我就坐了陆守伦的车子带了金阿六同去,袁履老见了金阿六,开口叫他科长,随后大家就登车直驰沪西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 “七十六号”这次去时,情形就不同了,他们把陈调元的住宅大大地扩宽了,四邻的房屋,都打通了连在一起,因此进入大门后,内部房屋情况,与前时截然不同。屋内刁斗森严,令人不寒而栗。我进入第二道大门时,他们便把铁栅上锁,不一会儿,有两位荷枪实弹的人,跳上汽车,弯弯曲曲地进入内部一所小洋房。车子停了之后,迎面站着的,就是那位吴四宝。他见了我,很坦白地自我介绍道:“我从前是世界书局总经理沈知方的司机。”我听了他这话,只得说:“啊!我认识。”一面说一面他就陪我进入内室。 我见到室内有一个病人,俯伏在床上一张小茶几上,不停地作呃,两目凝视着我,似有招呼之状,但是看他的神情,已无力出声,大约是经过了疾病的折磨,令他眼目无神,全身疲乏无力,作呃的情势,每次相距时间极短,几乎成为连续状态,每一作呃,全身颤震无气力,一味用手指着喉头,意思叫我从速替他止呃。旁边侍候的人,对我说出他的病情。说他半月之前,天天发高热,延请过西医治理,发热已经退清,可是在热度退落的那一天开始作呃,一切针药完全无效,一直到今天。 我查阅病历,知道病者的患病经过,最初患的是斑疹伤寒,一共发热十四天,在第十四天热度突然退落时,开始作呃,起初作呃时断时续,后来竟然整日不断作呃,如是者已有三日三夜。患者本来是身强力壮的人,但到此地步,两眼凹陷,目定无神,他觉得生命有不能支持的征象,哀哀切切地泪盈于眶。 看了这般情形,我认为医疗问题只占一小部分,而人事问题,倒占大部分。如果治愈此人的病症,不过是完成了医者的责任;要是病人有三长两短的话,可能给你戴上一个帽子,扣留禁闭起来也说不定,因为那时他们是完全蛮不讲理的。 我又想到这病人,可能在片刻之间,心脏衰弱,大汗虚脱而亡,进服内服剂,有害死他的嫌疑,我就用了一张中国纸(即学生们练习写大楷的黄色土纸,内地称做表心纸),卷成一根烟卷模样,燃着了火,令病者当纸烟一般吸食,这种纸质,完全是植物纤维,点着了之后,呼吸时有浓烈的青草气息,一口浓烟进入肚中,会觉得到极大的刺激力,通常可以令胃神经受到剧烈刺激,影响到横膈膜神经,这是古老的止呃法。可是这位病人吸了之后,依然作呃。 我接着又在口袋中摸出一枚铜元(这是当时上海市通用的辅币,铜质圆形,比香港五毫硬币稍大)。我就用这枚铜币,向患者项背部刺,脊椎骨的第一节之上,在中医书上是名为“大椎穴”的所在,用力摩刮,患者似痛苦,又似爽快,就从那时起作呃渐渐停止。病者欣然作声,说是:“毛病有救了!”我说:“你要闭目静养。”大约又刮了一小时,病者由俯伏小几,改为平卧床上,不久竟然入睡,这是因为他已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作呃一停,终于倦极而眠了。 这位病者作呃停止后,大家高兴得了不得。接着知道,原来这位病者,是掌理警务和特务的高级人物,患病后不敢入公共租界的医院中,所以在七十六号的机关中,延聘三位西医为他治疗。他们对这几位医生的态度,表面上相当优待,实际上当他们俘虏一般,不问他们同意与否,强制留在该处,疾病一天不愈,一天不准离去。三位医生,个个苦口苦面地说不出话来。 我也觉得病者的作呃,虽已暂时停止,但我身入牢笼不易脱身,如果也被他们禁守在魔窟之中以观后效,那么此症以后是否有变化,也未可逆料,夜长梦多,前途未可乐观。因此我同三位西医,互相交换意见,共同作出一个决定后,才向病者家属说:“此症寒热早已退尽,作呃也已停止,只要在病室中静卧,因他已三夜未得睡眠,要他断断续续地睡眠,睡眠充足后病体自能恢复的。”幸亏在旁照料的人,已经十数天日夜不得安眠,所以答应我们可以回家。 临走时,吴四宝约定次日早晨七时一定要找我和西医两人,再去诊视,袁履老看出我们都有些不豫之色,就对我们说,以后来往都由我的车子接送。他这样一说,我们就放心多了。 在车中有一位西医同我讲,他们在七十六号时,每晚都听到鞭笞声、叫喊声、啼哭声,这环境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此人要是患病死亡,诊病的医生一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如是者六七天之后,那个病家日有起色,隔了半月,吴四宝具了一张请柬,请我和袁履登等去吃饭。吴四宝轻轻地对我说:“当初请你,你坚持不肯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一个胆小的朋友,怕绑票。所以我今天请了八个陪客,都是各路人马,你吃过这次饭之后,就没有人敢向你动脑筋了。”入席之后,原来潘达也在座,吴四宝为我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第四科科长。”我说:“他是我从小的朋友。”其他七人都不认识,介绍后各人的姓名也转瞬即忘,只有一个叫做“丁锡山”,这人我闻名已久,但是想到这人在浦东专业绑票,横行不法,所以我默不出声,只想从速离开宴会,而且想到上海不是安乐土,最好要离开上海为是。 这一餐饭,我吃得毫无味道,幸亏吃到一半,袁履登说另有应酬,起身要走,并且照顾我说:“陈医生你也有份的,要不要同去?”我心里明白他的用意,马上也站起身来,道谢而别。此后,我和这班人就没有再见过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