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逐渐扩大,住在战区的老百姓,纷纷向租界上逃来,不仅是上海四郊的人,连苏州、无锡、镇江、南京的人也都避难到上海,于是上海租界的人口,突然间直线上升。 我回忆起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八一三之前上海的房屋情况,与香港是完全不同的。上海的房屋,在南市都是旧式宽敞住宅,有庭有院,屋高二层,深度则有二进三进至五进,每一进必有一大厅,厅的四周都是居室。富有的人家,全家住在这么大的住宅里,一如电影中描写的书香门第一般,要是家道中落的话,才分租一部分给人家,但是上海的法律对欠租的追索,没有香港那么严厉,因此住客欠上两三年的租金并不为奇。所以业主有了空屋,除非是相熟而有信誉的人,一般是不肯随便出租的。 闸北方面,穷苦的人比较多,很少有南市那么大的宽大住宅,而且以一层的平房为多,住的人多数是劳苦阶层。 租界上的房屋就完全不同了,大多数的住宅都是弄堂房子,叫做“里”或“坊”。公共租界最有名的是“大庆里”、“会乐里”,法租界最著名的有“宝康里”、“霞飞坊”等,里弄内的房屋,多数是二层楼石库门的房屋,分一上一下、二上二下、三上三下等几种,房屋的形式,有厅有房,还有附属的亭子间。此外新式的洋楼,是三层楼都归一家居住的。 从前富有的人,从事于置业,新屋造成之后,租得出与租不出是一个大问题,选择住客又是一个大问题。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战前空屋之多,不可胜数。举几个例子来说,我最初在南京路望平街口的诊所,位置在上海公共租界商业中区的一座楼宇中,当时的房租不过五十银元,亲友已认为太富丽,晚间空闲的时间,供严独鹤、周瘦鹃等作俱乐部之用。后来我的诊务较有把握,就搬迁到先施公司斜对面黄楚九造的一座新楼中。这座新楼,大约有写字间三百间,租出只有二十多间,我因四周空屋太多,冷清清的不惯孤寂,恰好新新公司对面新建了一个慈安里,前面是新新公司,后面是新光大戏院,我觉得地点不错,就搬了过去。初时房租是一百九十五两(每两约合银元一元四角,计数有时高些,有时会低些),我住第一弄第一家,那时节人口少而房租贵,所以前前后后都是空屋。 例如那时的南京路上,有一大排哈同洋行的新屋建成,无人问津,空置了二三年之久,其间只开了一家粤菜馆,叫做“新雅酒楼”,在当时可说是第一流的粤菜馆,不仅地方宽大,而且菜好茶靓,厨房的设施清洁异常,顾客可以随时入内参观。但是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到二十六年(1937年)那一段时期,新雅酒楼生意很清淡,积欠租金两年,业主哈同洋行一再通知他欠租可以从缓付给,但切不可结束业务,可见那时节空屋有人来租,业主是很迁就的。 八一三战事一起,不过三天时间,整条慈安里,住得满坑满谷,我就觉得这个地方只宜于作诊所,不宜兼作住家,我就想到法租界亨利路(今新乐路)永利坊,马路清幽,房屋华丽,空着无人过问,就到永利坊租了一座三层楼的新住宅,房租为一百五十元。那时永利坊还有空屋二百多间,因为房租太贵,空置已达二年,一般居民都望而止步,而外来的逃难客也对之不敢问津。谁知道战事一紧张,不过二十天的时间,全部租了出去。老牌电影皇后胡蝶,由虹口北四川路余庆里,逃入租界,就住在我的贴邻,可见得那时房屋的紧张程度已达巅峰。 从前上海人互相询问,总是问:“你家是二上二下呢,还是三上三下呢?”有一天我遇到江亢虎逃难到上海,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留美回国后,组织党团,各方面都排挤他,于是成为一个穷教授。我问他住的楼宇是什么形式,他说因为一时租不到相当的房屋,只租到一个“六上六下”的旧楼。我就觉得奇怪,何以他一家要住这么大的屋子?看到我有些诧异的神情,他就解释说:“我说的六上六下,不是六上六下的‘六’字,实在是落上落下的‘落’字。”原来他住的是楼与楼之间搭的一个阁楼,一天总要落上落下好几次,上海话的“六”字与“落”字同音。 后来人口越来越多,凡是有余屋可租的,都租了出去,包租的人大发其财,所以后来有一出滑稽戏叫做《七十二家房客》,就是形容当时房屋与住客的严重挤迫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