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日,晨过桔洲,已远远望见长沙城廓。中午时分船至湘潭城。屈指算来,这一程从南阳归家,已走了一个月的水路。登岸后,杨度在城中稍坐片刻,雇了一顶轿子直朝石塘赶,到得家中正是掌灯时分。离家还是正月,归来已是岁暮,这即将过去的1898年,就像一个白痴画的不太圆的圈,他又回到了初始的地方。 熟悉的生活又把他包围了。大哥为买田置宅的事和人家起了官司需要打点,久未见面的亲友要去拜会,一大堆书信等着答复。所幸母亲无恙,儿子已牙牙学语,叔母虽然病得厉害,将息几日也大有起色。到家不久就下了一场大雪,从烦心的琐事中脱身而出,他也有心思戏作一绝了:夜半檐声入绮帷,风花吹散影霏霏,梦中欲觅衡山路,雪落潇湘何时归。 想想诗词歌赋毕竟不是正业,怎可"丧志",于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十年作赋,何如十日通经。" 过不了几天就是王闿运的生日。为了给老师祝寿,杨度和一帮同学溯涟水十余里赶到王家,寿宴散后他还盘桓了五六日。某一晚,想到十三四岁时,第一次来王家,王闿运目之为神童,忽忽十年已过,自己还像一朵云般飘来飘去,真是难过得要流下泪来。未来又将如何呢?与老师谈十年后世变,那样激切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再思忖也是不可思议。王闿运评点几个得意弟子,一个不能安贫,一个有近名之心,指着杨度笑,你这样的心态怎么能够隐居呢。 归途中,与同学登舟坐谈时变,狂态复萌--"几于击棹中流矣"。 吃过腊八粥,又复送灶神,乡间过年的气息已越来越浓。有朋友想成立一诗社,让他做社长,他说诗人不可多求,立社徒标声华,推辞了。没成想在这期间,杨度忽然害了一场眼病,严重时甚至到了不能开视的地步,书也不能读了,只好默诵,所幸几天后竟好了。一日去花园散步,看到梅花大开,想想到家才没多久,就搞得一点闲情也没有,这日子真是无趣得紧。 转眼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论公历已是1899年2月9日,但还算是戊戌年。想想这一年所经行的长沙、武汉、上海、北京、南阳、开封等地,杨度觉得自己真像一朵没有定向的云,飘来荡去,莫知西东。"人生几何,而修名未立,当此岁暮,离忧生焉。"人还未到中年,他却已深尝浮生之哀乐。旧年就要翻过,明天太阳升起会带来新的气象吗?杨度已不敢抱什么希望,他这样安排一年里的最后几个时辰: 夜,祀灶毕,早睡,奴婢亦早息,无守岁者。 窗外是沉沉的夜,积雪未融,愈添寒气。在这个没有守岁人的夜晚,当黑暗从杨度手迹 窗口进来把他吞没,他会做梦吗?他在梦里会透不过气来吗? 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就要过去,一切应当腐烂的东西都烂到了极限,仿佛悬挂在树梢的那些风干的果子,微风一吹就会跌落尘埃,而一切新生的事物,则在天边隐雷的鼓动下,正悄悄地爆裂开坚硬的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