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笼罩岬角,情欲之花便开放了。这黑而又黑的苦难之花啊,和着夜色中潮水的呜咽,让可怜的年轻人饱受煎熬。这煎熬,即便他抱着一腔传教士的热忱也不可抵御。看来上帝也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无所不能。他渴望着异性的爱,欲火中烧,与日俱增,又不可遏制。只有异性的气息会让他狂躁的内心变得宁静。 "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位年轻而富有生气的传教士的妻子在我身旁,我就会感到愉快。"他在写给国内一个朋友的信中说。 信中还不无醋意地说,我在宁波,必须自己动手给衬衫钉钮扣,穿着无跟又无尖的袜子,自己动手弄吃的,而你所在的教区呢,想必有许多女孩子都乐于为你的手帕镶边,为你织袜子,做衬衫。可怜我这个倒霉的单身汉,这两周来还没有同一个英国女人说上三句话,只对一个美国人点过头,除了那个倒夜壶刷夜壶的老太婆,很少看到中国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随着年事增长,这种挣扎不再那么尖锐了,但从日记中可以知道,内心里他对于女色的挣扎从来没有中断过,不论故态复萌还是出于幻想,或出于对一个中国情妇的思念,他的内心都矛盾不已。 近乎幽闭的日子好像让年轻人变得谵狂。他吹嘘,自己正在爱上一个十四岁的中国姑娘,"她的脚只有两英寸长"。同时,还爱着这里的两个英国姑娘,他已与她们握手六次。还爱着一个在此地的爱尔兰姑娘,已见过她七次,并在三个不同的场合与她讲过话。 领事馆里只有一个英国人,一位叫密妥士的副领事兼总翻译,他也是一个单身汉。他们很少交谈,工作也大都是"在纸条上涂写"。除了和传教士们喝茶,晚上的时间如何打发确是一个问题。密妥士先生有时会带着他去拜访城中的英国人家庭,或参加一些小型聚会。到宁波不久,他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基督徒的生活就是不断战斗,击退肉体的世俗情欲。年轻人太需要一个对手了,他把自己视作了最大的敌人。 然而发生在身体内部的战斗毕竟是可怕的。 "考验最激烈的时候只有被引诱的个人、引诱者和上帝知道。" 正如我们看到的,尽管罪恶感要把他推向一种禁欲生活,但内心里有一种力量强烈地引领着他立即退回到世俗生活。在深夜的书写中,深感寂寞并对女人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记录了生活带给他的各种烦恼、诱惑,道德上的斗争和苦恼的时刻。他涉世不深,却又雄心勃勃,富有见识。日记还显露出,他还把握不准自己的方向和潜在的能量,正摸索着培养自身的处世技巧、耐性和精明的头脑。 出于某种考虑,他和传教士们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接触,所谈无不是一些宗教问题。但当每周末去教堂做礼拜时,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兴高采烈。这不由让人怀疑,与其说他是为了去听传教士们索然无味的讲道,倒不如说是为了寻找机会和年轻妇女接触,并体会异性之温馨。 一个礼拜日,他照例去教堂听一个浸礼会牧师讲道。那天讲的经文是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第十三节:"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当讲道进行到中途的时候,一只黄狗钻进了屋子,站在另一个教士的旁边。牧师在上面讲对一切事物要仁慈、克制,下面的教士们对那个不速之客忙开了,你打它一下,我踢它一脚,吓得黄狗尖叫着在人群中四处乱窜。先是女人们笑出了声,然后是站着的教士们。赫德也快活地笑出了声。 "上帝啊,救救这些渎神的人吧!"牧师在台上连划十字。 没事就去城外打猎。他打下过麻雀、斑鸠、稻鸡、知更鸟,还有一次差点打下一只猫头鹰。每当他背着猎枪出行,身后就会跟上一大群孩子,阵势浩大的队伍开出去,让他再也找不到一只鸟。他向孩子们作出吓唬的样子,但他们还是远远地跟着他。这很快让他兴味索然起来。 难道生活真的无趣到了只能在晚上听听更夫打锣和敲竹梆子?铛铛铛。梆梆梆。深夜划破空气的敲打声倒是很有规律,尽管音色变化少,效果还真不错。 年轻人很快找到了新的消遣,去城墙那边散步。宁波的城墙是石砌的,因年代久远而呈灰色,墙上缠满了爬山虎等匍匐类植物。赫德目测了一下,墙体足有二十至三十英尺高,周长足有六英里。城墙顶部开阔,足以行驶一辆马车。站在城墙上,无论是往城里看还是城外看,都让他心旷神怡。第一次去,在城墙上走到一半的样子时,散开了的蛋黄一般的落日似乎在向他发出警告,如果走得再远一些,就得留在黑暗中了。他离开城墙,从城中直穿过去。当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时,他迷路了。他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还是留在原地。当他看到住处的屋顶时才安下心来。 城墙上行人很少,只有士兵、乞丐和传教士。他喜欢早晨去那儿散步。那时,这座城市刚刚醒来,他看着嘈杂的市声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涌上来,内心感到充盈,觉得尘世的可爱。 一天清早,他在城墙上遇到了奥尔德希小姐。奥尔德希小姐是一位英国传教士,很早就立志献身于上帝的事业,但因父亲年纪大了,不得不在家照料,直到她父亲去世。她先在爪哇呆过几年,鸦片战争结束后来到中国。尽管那时她已经不再年轻(四十岁),但还是学会了阅读中文。奥尔德希小姐天生丽质,颇富家财,却一直没有结过婚。这并不是说缺少求爱者,这个老处女至少拒绝过别人一两次吧。她花费了很大一笔钱在城市中心的呼童街租下一套大房子,开办了这个城市最早的一所女子学校,据说也是当时中国最早的几所女校之一。她一天中最好的消遣,是由最中意的几个女学生陪同,爬上城中九层高的宝塔顶,坐在那里,呼吸着海边吹来的清风,度过漫长的午后时光。 矮小的老处女由一个拿着灯笼的仆人陪伴着,正喘着粗气沿着石级走上来。她身穿一件花丝绸晨衣,严严实实的扣子一直扣到头颈底下,头发用绿色的蝴蝶结系住。这个女校校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急忙向她问好,语气里带着自己也不觉得的殷勤。他听说,奥尔德希小姐办的女子学校里,有几个漂亮的女助手,他早想结识她们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奥尔德希小姐十几年前就来宁波了,称得上是这座城市传教士中的老前辈了,他理所当然要为她让道。行为古怪的老处女摸出一瓶治头痛和驱除异味的药水,往手掌上洒了几点,又添加了些随身带着的鹿角精,揉了揉太阳穴,说:"年轻人,我每天早晨五点就来城墙散步,想不到你起得更早。" "能陪小姐您一同散步,不胜荣幸。" 陪同老处女散步的结果是他得到了邀请。本市的英国人要到雪窦寺游玩,奥尔德希小姐希望他能同去。就在那次游玩途中,赫德看上了老处女的一个助手--年轻美艳的戴尔小姐。看着她惹火的身段,赫德心里暗暗发誓要搞到她。要不是他紧张得舌头打了结,倒真的要脱口而出向姑娘求婚了。上山时,赫德一直有意走在戴尔小姐的轿边,一想到马上就要宣布爱情,年轻人就喘不过气来,有六七次差点晕倒。 "我是个什么样的青年呀!"他忍不住埋怨自己。 最后他总算找来了一只小狗作了戴尔小姐的替代,这当然比一个年轻女子要差远了。有聊胜于无吧,他把自己最喜欢的外甥女的名字给了它--诺拉。 到了秋天,一些年轻的中国女子开始进入他的视野:比如阿蝉,阿金。她们可能是领事馆里的同事介绍他相识的,也有可能是华人邻居或仆役的女儿。他为她们心跳,发烧,忽冷忽热。 为了搞到她们(尤其是最小的一个),这个年轻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向她们献些小小的殷勤,赠送扇子和盘花钮扣。当女孩们拿着这些扇子来到他的房间向他道谢时,他是多么想拥吻这些少女啊。可是他又为自己的腼腆而害臊,只好把欲望发泄到夜晚的日记中:"我对这些小姑娘很感兴趣,尤其是对后者。" 一个年轻的外国人在异国,自然少不了忍受当地女子好奇的眼光。当有几个中国妇女从窗外向他窥望时,他感到被侵犯,但也不无白人男子的优越感。他告诉自己,在这里我要自持,在我的周围有许多诱惑,让我做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吧。 "昨日一个年轻妇女从窗口向我窥望,她长着一张狐狸的脸,母豹的臀。" 他这么说时,朋友讥笑他是中了这个国家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蒲松龄的毒了,因为此人在他的短篇故事集《聊斋志异》中,惯于虚构一些狐狸精变的魅人少女,来抚慰落魄书生的性幻想。 "我还看见一个很漂亮的中国女孩在领事馆附近,她的外貌并不特别像中国人。"后来他打听到那个长得像混血儿的女郎是领事馆里一个仆役的女儿。 "为什么我的眼睛总是像两粒子弹一样准确地命中她们的乳房和屁股?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他说得如此痛苦,像在暗室里忏悔,让人不同情也不行。 "但艳梦像三江口的潮汐一样没有止息,自慰时我不得不想着她们,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战斗。" 这个过分相信文字的年轻人,喜欢对一切事物包括自己脑袋里的念头追根究底并且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爱探索的头脑在没有被事实说服之前是不可能接受别人的意见的。但他终于说服了自己:既然用五十到一百元就可以买一个长得还算标致的女人,让她成为你的私有财产,且每月花两三元钱就可以养活她,既然寂寞是如此之深就像秋天的荒草,既然思念被禁止的欢乐是有罪的,抱有这类想法又害怕实施它会更加地不幸,那又何不摆脱空想去切实地行动起来? "肉体与灵魂交战,引诱不断出现,良心告诉我不要向它们低头,它们产生的点点世俗欢乐都会被内心的谴责所摧毁,可是引诱是如此强大,让我心生眷恋,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战斗。" 1855年的一些零散的纸页上,他以不同寻常的热情描述了他的一个中文老师的婚礼。他还津津有味地描述了宁波的妓院,它的内部陈设和做生意的方式。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年轻人曾在那些花柳之乡过夜,但他肯定进去消受过。 他坦白,一些老于此道者还传授给他少花钱在妓院里过夜的办法。那就是两个人一起去一间屋,在那里让一个姑娘服侍他们,装烟呀,递茶呀,然后两个人一个睡前半夜,一个睡后半夜。 "如果一个女人在街上说,今天生意好哦,凭着她的衣饰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操那种营生的。"他向朋友吹嘘说。 本市的外国人经常举行一些宴会,那时他们都会带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夫人出席。某次宴会后,年轻人写下了一首诗,准备给它配上《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子: 在宁波府我们能听懂的话不多 看不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可以搂着细腰散步 但在宁波府我们仍然有一些欢乐 音乐会,舞会和游戏 中国习俗与古老英国的好方式混合在一起 在宁波府我们品尝着冒到杯边的酒趣 爱本地少女,抽雪茄,饮酒 如果不在宁波府享受某种生活,那是我们自己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