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四日,杨度坐慈航轮船自湘江东下。此行目的地是北京,他早早动身自是为了去上海一转。旅途刚开始,日日阳光和煦,沿途景色时时惹动诗思,船行自然要慢些。六日清晨,船抵岳州,约了朋友同游岳阳楼,"水落山枯,惟云雾可观耳"。很扫兴地回到船上,继续前行,江浪滚滚,不复湘水清流,听着满耳的轮机声,诗兴不旺,只得辜负好题了。 七日晚,船泊一个无名的小渡口,看着烟波渺然,江心一轮皓月,吼了一嗓子大江东去,恍恍乎是东坡再世了。船上酒本不多,饮不多时却已醉容颠倒,自觉栩栩欲仙,说不出的狂态可掬。一夜无梦,也不知几时开的船,待得醒来,同舱人说已过鹦鹉洲,不远就到汉口了。 在汉口义生栈住过一晚,会过几个住在这里的湖南朋友,还去探望了嫁到此处的四妹。四妹正在病中,瘦得脱了形,思家,只好婉言劝慰了老半天。本想前往龟山一游,登山的竹舆都已雇好,不想中饭过后,城中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随后暴雨如注,街衢几成河流,只好闷在客栈里写信打发时间了。 第二日还是风雨天,和几个朋友在酒楼小酌,杨度颇觉坐立难安,连喝到嘴里的酒也像梗在喉头,难以下咽。傍晚,看雨势转小,就差人把行李搬上江裕轮船,准备坐晚上八点钟的轮船离开这座城市。 看样子一场寒流正自北而南裹挟而来,江上行船寥寥,河水冻得如同一块绿翡翠。万物也噤声了,只剩下雨夹着雪片落在水面上的沙沙声。坏天气加快了航程,十一日午刻,船过九江,末刻,过彭郎矶。十二日,大风雨雪中,船抵南京,因风浪实在太大,好不容易船才靠了岸。"风涛怒吼,船颇振荡",趁着北风,连夜过了瓜洲。 十三日一早,雪停了,北风愈加凌厉。至午刻,船抵上海。原想入住长发栈,已无余房,就近住进大方栈。"夜上书楼访旧","所见又无佳人,使人意尽"。洗洗睡了,养精蓄锐,好戏只好留待明日了。第二日是个薄阴的天气,雨雪虽过,寒潮的尾巴尚有余劲,早饭后游张园,"细柳初黄,平芜未绿",竟是隆冬气象。再至愚园,看猫儿戏三曲。复至张园,再看戏,待得散场已是上灯时分。有朋友安排了在"乐天春"吃西餐,餐毕,一群人齐往一个叫王小香的妓女的"文寓"访春。"群妓毕至",怎不让一帮色友癫狂欲死。不知是不是没有可意的,这一晚杨度兴致不高,稍作游玩就先行告退,但日记中还是不忘评点一番群芳:"群妓中王小香善歌,颜色以吴云娥为最。" 次日上午,昨晚一起玩的两个朋友寻来,杨度宿醉未醒,竟还没有起床。稍作收拾,几人相偕着去找王小香、吴云娥。这一次,把酒席置到了她们的文寓里。燕瘦环肥,推盘过盏,喝过了酒再往四书馆寻春,"觅佳者不得"。在四马路闲逛时,忽然街市上一阵嚣动,有人说是前面一幢房子着了火,想去看个热闹,却挤也挤不过去,于是又一起回到文寓喝酒。这一晚,杨晚回到住处都过了三更了。 十六日,过萃秀里,想到从前游春有个相好的就住在此地,只是春风桃花忽几载,人面不知何处去,于是打听住址相偕寻去。还真让他找着了。此女惯作夜莺,白天从正午开始,晨昏颠倒犹是常事,杨度等一干人进去时,她还刚从床上起来。杨度看她除了面貌稍肥外,丰采依然如故,少不了会有亲近的欲望上来。可此女看着他的眼神却是空茫,似乎一点也记不得他这个旧客了。惊醒过来的杨度只好自叹多情,连名字都不愿报就返身而出。几个一起来的人都去找野鸡了,他就一个人跑到天喜园听戏,听罢,又喝了点酒,淋着雨失魂落魄地回了客栈。这一夜他失眠了。从前种种温存,俱作电光泡影,他觉得自己成了伤心的崔护和杜牧了,酒精的燃烧和着身体里的一股内热,使他一口气写下了一首香艳而又悲伤的《念奴娇》: 桃花再发,自记忆别离,犹如昨日。帘影垂青窗影绿,细省当年游迹。春扇余香,宵床梦远,皆向人前说。镜中偷看,却如从未相识。今日明月初圆,广寒楼畔,偏是孤游客。杜牧江湖重载酒,脉脉相思难抑。笑我多情,愿卿薄幸,免共花争发。悲欢何定,任它流水无极。 会试的日期一日日临近,北上的船票早已经订好,既然终须离开,接下来的日日笙歌夜夜欢宴也就不为过了,行乐须及时呀。 十七日,与欧阳霞仙、郭桐伯等人在雅叙园小饮;十八日,阴,终日不出,晚些时候有朋友招饮,说是席间有美妓。到了连呼上当,都是寻常姿色。叫了一个旧日相好的弹唱一曲,酒散后冒雨回客栈。十九日,又是招饮,酒罢已三更,因行李已搬上北上的轮船,就和几个朋友们一同睡在妓院里。"颜色为最"的吴云娥和他们挤在一块,"头相并,肩相摩",一夜无故事。杨度以前常说坐中无妓、心中有妓为正心之要,现在身边有妓,心中无妓,这份定力,自己都不能不佩服了。 二十日,这是杨度在上海的最后一日。这日早晨,惨白的铅云阴沉沉地压着,有微雨。杨度一行先是在杏花楼喝酒,酒罢登船,看看时候还早,雨又停了,便又登岸买醉。从酒楼出来,天已下起了雪,黄昏时分的天色,竟已黑如深夜。走在租界区(杨度称之为"夷市"),但见电灯如月,大雪满天,这西洋景与古典的月色相交融,任是他熟读诗书,也找不到哪句可以用来比拟。积雪尚浅,踩去已有咯吱咯吱的声响,极欲搜出个四句八句来,心却像空荡荡的仓库,只觉冷风吹着醉颊,欲飞欲扬,这臭皮囊都可以割舍抛弃的。于是原本想做的诗也不做了,趁着酒性索性又游了数处妓楼,等到拖着疲软的身体回到船上,不知何时,大雪竟已停了,上海城早就像一粒琥珀沉入了黑甜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