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十月,北风一日日紧了,出门大半年,杨度已生倦游之感。行前,伯父对他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迂拘墨守之士不足以任事,康梁虽有小才,未闻大道,适足杀身,实在不是办大事情的料子。大才无不谨慎,可是你一议论起来多激切率直之言,这实在是很不合时宜啊。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隐居求志吗?身都要隐了,还用得着言论吗? 杨度答:国家将有兵事,未敢言归,等我老了再谈归隐吧。 十月八日,杨度辞行出署踏上归程。未行二十里,伯父遣一个信使追至,说是刚刚收到电报,天津有洋兵登岸入京,"荣禄请练中军,以主董、袁、聂、宋四军"。这一消息更加剧了杨度的乱世之感。这一日,疾驰六十里至瓦店打尖。九日,正逢枯水期,前面的河道水不盈尺,淤浅难行,撑杠竟日只行二十里,泊光渡集。十日,行三十里,泊曹庄,此去新野十里。十二日,行一百七十里,欲至龙坑,三更搁浅于支津,"水寒沙浅,舟人甚苦",只好停泊。十三日暮,至董家湾,放舟入汉水,"烟水甚阔"。船是双橹,行速飞快,至鹿门山下泊,"晚风沙落木,夜雨火明滩"。十四日,南风顺橹,行百四十里,泊浑落河。十五日,南风更大,四更至沙阳。十六日,水道在这里转过一个大湾折向东行,刮的又是东风,只好稍作停泊,风向转后再行,月夜行船,一夜未泊,舟中填词一阕《祝英台近》,中有"不如归去"句,可想见其急切心情。十七日,过三条镇、汉川县,三更至蔡店。十八日,傍晚至夏口,二更起,"视皎月当空,雁声远去,为之凄然"。十九日,以行李置舟中,登岸,宿回龙寺义生栈中。拜客,谈及时局,和开封时听说的差不多。 二十日,杨度晨起渡江,从武昌北门而入,至书局,出饮于茶肆。登黄鹄矶(古黄鹤楼遗址),昔人已去,楼亦不存,在这木落风寒的归家途中登临,自然不可无诗,却还是"此时风景不胜叹"。这一天,杨度还步出西门,闻名遐迩的织布局就在此间,他想去看看,却不得其门而入,归来道旁见守军炮队在演习,如同儿戏,不由哑然发笑。傍晚时分,渡江登龟山,望江汉形势,一时胸怀激烈。 在武汉逗留的几日,除了读信写信,杨度还频频出入书肆,购置了不下数十种洋务书籍。原计划二十八日登舟动身,却不料这一天早晨天色大变,阴云时起,担心有大风,船仍泊龟山下。这一夜,他在船中看到了数里外汉阳城中的一场大火,火烧了好半天才止歇,红遍南天。回舱才睡处,又被船篷上的雨声惊醒。 十月二十九日,天色放晴,放舟出汉入江,出发时还无风,过了黄鹄山,突然北风大作,舟破浪而行,半日也行不得几里。入夜风声更大,"卧听江声,有如百万甲马,令人悲壮"。十一月一日,缆行过小军山、鸡翅山、大军山,激流行驶,正可系舟登岸,带了一名仆人入游大军山。满山大石,苔花青碧,虽然没有林涧之美,这满山的佳石也差堪一看。至高处,纵目千里,四面空阔,西望夏口城廓,依稀在烟雾中,南望洞庭以南诸山,则云气岚光,青葱一色。江流绕山,远看所来的那河,却如一匹白练从天空倒挂下来。二日,过赤壁山、聂洲,泊邓家口。三日,过龙穴洲,日暮风息,泊于沙阳洲。四日,南风,过金梁洲、扬子洲,"雨夕孤泊,绝无人烟"。五日,终日南风,停泊一日,闲步洲上。六日,缆行十五里,至宝塔洲。七日,过陆圻口,泊于新堤,堤内即是鱼市,傍晚入市步游,看弦月映堤。八日,趁着北风过乌林、鸭栏矶、鼓城矶、隐矶、黄金濑、晖落矶,入湘江。至岳阳楼下稍作停泊,沿途惟见霜寒翠冷,无水光之掩映。到了夜半,风声益厉。九日,过汩罗戍、望屯浦、铜官山,晚泊山下,彤云密布,天如欲雪,卧闻船篷上切切嚓嚓的声音,又繁又密,也不知是雨声还是雪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