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日清晨的一场细雨中,船抵上海。杨度掐指一算,距上次离沪,已三月有余。可惜此次不能久作勾留,不然那些书寓、堂子什么的还是要逛上一逛的。抓紧时间晚上去天仙园听了一场戏,归来夜已过半。九日早晨起床后,趁着微雨又到杏花楼独酌。饮罢,换上江孚轮,于三更开行。轮船时有停泊,他也不上岸,只佝着头读洪升的《长生殿》。十一日早晨,船从南京溯长江而上,一日里过芜湖、安庆,十二日过九江时,他手上的读物已换作了孔尚任的《桃花扇》。 十三日,船泊汉口,杨度入住义生客栈。终于好好洗了个澡,一路劳顿和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傍晚去英租界散步,一轮圆了大半的月亮映在江心,河水在道旁轻轻地呜咽。回到客栈,有许多兵在这里聚赌,还有卖春的女子花蝴蝶般穿梭其间,不时爆出一阵阵欢呼声,搞得杨度一宿未眠,天色将晓才闭上眼。隔一日,渡过汉江去看望病中的四妹,看她那模样杨度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怕这是兄妹的最后一面了,却只能强笑着安慰。逗留大半日,天色将暮才回客栈。此时杨度作出了一个决定,暂不回湘潭老家,而转去南阳,探视多年不见的伯父。 杨度的祖父杨礼堂,曾跟随曾国藩属下李忠武参与对太平军作战,战死后,由长子杨瑞生荫袭军职,此时已升任总兵一职,镇守在归德、南阳一带。杨瑞生下面有二弟、三弟,均早夭,杨度的父亲杨懿生为四弟。杨度的父亲因嗜酒吐血而亡时,杨度才六岁,伯父杨瑞生把他抚养成人,可说情逾父子。以《水经注》为旅行指南,踏访古迹,乘兴遨游汉水,想想就够激动人心的了,杨度当下主意已定,雇舟直奔南阳。 十六日傍晚,杨度带二仆随行登舟,水气风光,令人意爽,过行十余里即泊。十七日,是个大晴天,南风大作,把船帆吹得鼓鼓的,轻轻松松行了六十里,过乌林峰,泊于新沟。十八日,初伏第一天,出门那么多天了,杨度第一次有了客游之感。自云富贵非所好,军国大事又不是我辈可以筹划,我自玩我的芳草,却还是让一阵无名的惆怆堵得心慌。这一日舟行六十里,夜泊汉川县。 十九日,又行六十里,泊神隍港。二十日,天未亮就挂帆起行,这一日行了将近百里,泊萧家口。连日南风,船行甚速,都没有机会上岸踏访。等到过了仙桃镇,因上游下过大雨,河面突然上涨许多,傍晚登上高堤,放眼看去都是莽莽苍苍的水。风比白天稍小了些,天边隐隐的雷声却越来越近,梦枕惊眠,一晚上都没睡好。二十二日,舟行六十里,泊彭水河市。二十三日,因汉水上涨,水流湍急,再加河道本就曲折,只行五十里天就黑了。孤舟独棹,"月昏水阔,莫辨西东",而水声越来越响。有一段遇到了溃堤,奔流侧冲,船都坐不稳,勉强行了数里,泊在樟子港对岸。 二十四日,夕泊泽口。二十五日,行六十里,泊赌博湾。二十六日,晨过沙阳,河面更加宽阔,两岸堤上,遍植护堤的杨柳杂树,绿荫垂水,接枝连叶,"川风时来,如醉如舞"。此去直向北行百八十里,草青沙白,水净霞明,不复以前的水道纡曲苦于风浪。二十七日,晚泊转头湾。二十八日,舟行一百七十里,傍晚时分过鹿门山,"山枕汉水,日暮望之,更觉苍秀"。再行十里,宿刘家集。二十九日,晨过鱼梁洲,中午至襄阳,整日南风,至夜不息。三十日,荡小舟入山,拾级访一小寺,杨度记述了寺门外的一株紫金花,称它"娟娟红媚"。 六月四日中午,船至南阳南门外,已有人飞驰入署告知总兵大人。外门诸马弁迎见,内门又有两位堂弟候着。杨度见过伯父、伯母,拜过祖庙,又与各位长辈相见。这天惟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就在他走出内院与总兵府的诸位师爷相见时,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闪避不及,把他浑身淋了个透湿。 在大伯的官署里,杨度得知俄国强占旅顺大连、驱逐商民的消息。其实他应该记得,就在这年三月他到北京参加会试时,李鸿章、张荫桓代表清廷与俄订立了旅顺、大连租借条约,以二十五年为期,允建南满铁路,此事还引得梁启超、麦孟华等人上书都察院力争。身处江湖,离庙堂日远,还是少操那闲心吧,国事不可为,此处山林还是堪可一看。刚到的几日,约了两位堂弟和总兵府的诸位师爷去游城外的玄妙观,又去浣香亭观荷,虽然暑气逼人,看远山层层叠叠,倒也令人意远。隔了几日,又游竹坞,那儿地较清幽,少有人至,喝过了道人用荷瓣煮的茶,俗人也会觉得自己雅到了骨头里去。没成想傍晚回署,就接到汉阳那边电报,说四妹病死了,杨度眼前顿时浮现出病中的妹妹那张黄腊腊的脸,叹息一句:活得无味,死得可怜。 整个六月都是坏天气,非阴即雨。雨中作客,尽可优游度日,但外面的世界却颇不太平。一日,杨度从电报得知上海四明公所事件,法国人欲把四明公所的义冢圈为租界,激起宁波商帮罢市抗议,粤商也随之附和,捣毁法国巡捕房,酿成血案。又有某地闹教案、某地兵乱这些恼人的消息。惟一的好消息是从两个师爷处得知了以后朝廷取士将不试八股改试策论,对八股这一文体的极端厌恶使杨度完全有理由为此浮一大白,但今科报罢,谁说这不是一个迟到的好消息呢。 六月尚可一记的事还有:八日,玄妙观姚道人请喝酒,与刘、林两师爷和二弟同去。十六日,出城西行八里,与刘、彭两师爷游武候祠。祠旁有个古柏亭,亭中有块石碑,上面的字刻着这里是诸葛亮躬耕处,这颇让杨度疑惑了一阵,因为印象中,隆中在襄阳城西,怎么会在这里。但此地"山水重沓,漠色隐秀",再加道人招待他们的酒清洌可口,疑虑也就扔到了脑后,大丈夫处世,何必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到这些鸡毛蒜皮上呢。十八日,又约了署中两位师父,出城十余里,去一个天主教堂拜访一个叫安满西的主教,这是一个意大利人,来东方多年,中国话讲得很地道。在教堂里看了各种西洋珍玩,还喝了美利坚酒,"香润异常",少饮即醉,乘车而归。 此时的北京城,正经受着一年里最火辣的阳光灸烤,骄阳照射着这座帝都大小胡同的老槐树梢,让这些苍老的树叶仿佛镀上了金粉,闪闪发光。在杨度的视域之外,这城市里显然充斥着某种悄悄的激动。紫禁城通往西郊颐和园的御道上,传递急件的马匹和朝廷的命官显贵穿梭往来。公文和奏折不断地被制作,各种政治势力也在明明暗暗地进行着较量。 这一切,一个放浪山水的自在客怎么会得知呢?现在,风雅是他的事业,游手好闲与喝酒乃是他每日的功课。这不,游毕城西景致,又由师爷陪着,出游东门外,访东汉长沙太守张仲景墓。期间所做一件大大的风雅事,乃是在医圣祠憩息时,看到荷花皆重胎,茂密可玩,即取其叶为杯,饮酒欲醉。七夕之夜(因这年三月闰,此时应已是八月的季候),听秋风飒然,看明月入牖,不免会有诗人之逸兴,"卧看牵牛,绵绵思远,蓬山万重,不独盈盈一水矣"。城东城西都看了,又步出南门,复循女墙步至北门,去"山色如屏、耸奇竞秀"的伏牛山望气。 好在还有伯父署中的电报可看,知道外面的世界行进到了哪一步,不然真要成个聋子瞎子了。但是,那些不断下发的上谕、电旨和消息,也难让人有大的振作。某日阅电旨,道府著令专摺奏事,布衣皆可上书。杨度想到康有为四次上书,算是敢言的了,朝廷确实也承认他有才能,结果又如何呢,却让他去上海办《时务报》,还说这是委以重任,所以杨度打定主意不上书。又一日,电报消息是英吉利四艘军舰泊于大沽口,说是俄国将不利于中国,"故为保护",英国、日本、俄国,说穿了"其所争皆在中国"。连绵的雨日,以弈棋打发之,却想到国事真同棋事一般。 转眼到了中秋,杨度和伯父一家办过祭祀,拜贺过长辈,午宴方散,签押房送来一封电报,伯父看后,脸色大变。电文说的是皇太后已于八日垂帘训政,康有为等则被严旨捉拿。伯父叫来师爷商议,一干人听后也是呆若木鸡。杨度对康向无好感,这时却心生感佩,暗暗赞叹,直言获罪,荣哉长素矣。 因伯父要上省城开封办事,杨度欲往梁园一游,便与署中师爷王曙村先行。两人渡醴水、登首山、涉颍水、过朱仙镇,这一路水陆兼程共计走了八九日。在开封城外明道书院,和朋友们喝酒时杨度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有皇帝剪发之说,四十宫禁看守之说,还有传说康广仁、杨深秀、林旭、谭嗣同、杨锐等六人已被砍了脑袋,徐致靖永远监禁,并革其子徐仁铸,张荫桓发往军台,陈宝箴并三子永不叙用。先前发出的政令悉被取消,"复冗员,闭言路,复时文",杨度感慨:"又不如新政矣,波澜反覆,是非皆无可言。" 京中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各国有部队入驻北京;宫中时有刺客;洋人干预宫政;皇帝囚于瀛台;董福祥兵环卫于外;从西直门一直延伸到颐和园的御道两旁的槐树开始枯凋;昆明湖湖水变得浓稠……又有客自京城来,详述政变经过:王照怀密诏令袁以兵三千围颐和园,荣禄告密,太后初六黎明入宫,遂有八日垂帘之诏,但后来杨度又听说是袁世凯抵京后,谭复生以兵挟之,袁告于庆王,事遂败。他也不知道哪种说法是真的,但不管怎样,变法失败、权力结构变化已是不易的事实。他把责任归之于康有为,"总之,长素之愚也",又为康得脱而庆幸,"夫驱爵驱鱼,自此不能为中国惜人才矣",然后又来一番自责,"余在京时,屡欲教以谁与易之之道,未果,长素竟败,是余之过也"。把维新变法失败的原因,最后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去,让人觉得这个人也太过自恋了些。 在开封呆了十来天,每日也都安排得满满的:听戏,食蟹,遍寻书肆,购买碑帖,游艮岳遗址,游相国寺和建于北齐的鼓楼,陪同伯父登吹台等等。还经常参加些宴会,宾客踵至,有文官,也有武职,和以往不同的是,"论时事者颇多"。到了九月十一日,杨度陪伯父于大风中出城,踏上归途。这一日于沙暴中赶路,登车行四十五里,车辚马萧,颇以为苦,天色未暗到达朱仙镇,即行入住。十二日,平明行车,夜宿洧川县城书院。十三日,行七十里,宿许州。十四日,宿襄城。十五日,宿叶县旧城。十六日,夜宿裕州。十七日,疾驰一百二十里至南阳城,黄昏入署,杨度接读一封家书,说是老师王湘绮可能快要出山了。"将为名乎?将为实乎?若如度者,必不出矣",看样子老师真的熬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