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底下了一场大冰雹,天突然冷了,早上起来,赫德发现玻璃杯里的水都结了冰。看来冬天真的到了。 天空不再是无云的湛蓝,太阳也变得有气无力。从江面呼啸而过的西北风吹得窗户格格作响。它们带来了急急南驰的大块乌云和刺骨的寒冷。 咸丰五年正月初二,新历已是1855年2月,一大早,云消雾散后,赫德渡过甬江去药行街天主教堂。经过城隍庙时,他看见人们围桌而坐,许多衣着华丽的人走来走去。锣鼓号角喧天,噼啪的火枪和鞭炮声中,舞龙的队伍开了过来。赫德饶有兴味地立在人群中观看。 一条用彩绸和竹篾扎成的巨龙,由把头藏在鳞光闪闪的龙肚子里的数十个男子举着,忽而匍匐,忽而转身翻腾,其模样就像是鳄鱼与大蛇的混合物。后面跟着的是一大群飘在空中的仙女,每一位仙女都是由衣着鲜艳、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扮演,用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网吊在半空中。站在人群中的赫德不由得用刚学会的土话叫起好来。 "那是谁?"有人惊奇地问。 "赫老爷。"一个人说。 新的一年开始了,他很高兴这座城里的人们开始认识他。 即便是在宁波这样的小地方,赫德也感受到了天下不靖的震撼。去年10月他取道上海前往宁波时,清军和太平军正在上海近郊进行拉锯战。过了旧历新年,传来了太平军攻下了江西省与浙江省交界处的玉山县的消息。风传一些上海三合会的秘密信徒已经来到了宁波。一天赫德去道台衙门,看到了几个装在竹篮里的血淋淋的人头和七八个被捕的嫌疑分子。为防止他们逃跑,兵士们把这些犯人钉在木板上,钉子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肉上(此系布兴有的船队从舟山惯盗手中夺回"宝得来"号时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这个地区更迫切的问题是葡萄牙水手和广东水师之间的冲突。这是一场恶狼争当保护者的利益争夺。过往的商船请葡萄牙人护航,这惹恼了以布兴有兄弟为首的那些海盗出身的广东水师,他们扬言要报复葡萄牙人。有关动乱的谣传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有消息说,报复性恐怖活动已在酝酿之中,不久将要爆发。在宁波的外国人进行了一次冷餐会,筹划对策。但是,赫德以为,"作长夜之饮的人无法应对仓促事变",拒绝赴宴。尽管如此,睡觉时他还是在枕头底下压了一支左轮手枪,并把床边的窗户打开,准备必要时就跳窗逃跑。 漫长的雨季开始了。整个城市成天变得灰蒙蒙的,往空气里随便伸手一攥,就是一大把水汽。床单长出了霉点,不穿的衣服和鞋子长出了绒毛,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霉烂。某个特别闷热的夜里下了一场特大的雷暴雨。一道闪电,同时伴随着震耳的炸雷,好像大炮在头顶开火一般。次日早晨起来,赫德吃惊地看到,闪电击中了河里泊着的一艘船的前桅,桅杆折断,余下一截的下部有一道明显的参差不齐的凹槽。这不禁让赫德后怕,要是雷电击中了他住的房子怎么办? 雨季过后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空气中充满了蜜蜂采蜜的嗡嗡声。鸟儿也忙于表现爱情。群狗似乎在比赛谁的舌头伸得最长。年轻人身体里暂时偃旗息鼓的战争又重新开张了。 一个闷热的夜晚,空气中充满蛙鸣,赫德坐在桌前。桌上散乱地堆放名片、家信、记账本、道台大人的信和《辉格》、《信使》、《国内新闻》等杂志。不知什么时候,两只蛾子飞了进来,在他写字的时候静静地坐在纸页上,赫德似乎觉得它们很有礼貌地看着自己,就像中国传说中那种上了年纪的女才子。然后又飞进来一个大家伙,两个老处女中的一个开始有些激动,年轻的绅士带着两只蛾子围着灯追逐着。 一整个晚上他都被蛾子翅膀的拍打声扰得睡不好觉。迷迷糊糊入了睡,梦里还是那些谈情说爱的蛾子。就像当地那个美丽的传说中的一样,它们幻化成了俊郎的男子和楚楚动人的女子,到后花园私订终身,又在去省城杭州读书的路上十八里相送。 那些日子,造访他屋子的还有以下这些不速之客: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蜘蛛,捣蛋的甲虫,军团一样在头顶飞舞的蚊子,蟋蟀,蝗虫,蜥蜴,忧伤的纺织娘和小商贩一样机警的壁虎,还有一些爱跳舞的小动物,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他被这些小昆虫闹得不胜其烦,身体内部的战争逐渐演变成了他与动物世界的战争。 窗外又如何呢?同样是不得安宁。当然更多的是忙着唱歌求爱的青蛙。"青蛙在路边蹦跳,数目之多令人吃惊",他说,"有各种颜色和形状,有许多就像一块泥。有一次我走近时看到一块泥土忽然裂开,好多青蛙四处跳散开来,吓了我一跳。"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看到了蛇,好家伙!足有四五英尺长,它隐秘地在草丛中悄悄溜过时,他觉得上帝的造物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比这位老兄更像是狡猾的化身了。 有一天,竟然有一条蛇钻进了他卧室的木板底下,"我对这位绅士感到有些紧张"。还有一次,这邪恶的化身钻进了他放在桌上的衬衫里,要不是他准备穿那件衬衫前抖了抖,那条蛇怕是真的要缠上他的脖子了。这让他一想起来就后怕不已。 "我用手杖打死了它,它足有五英尺长,最粗部分的直径有一英寸半,在卧室里看到这东西真是太恶心了。" 夏天似乎提前到来了,天空没有一滴雨,到处又都是明晃晃的阳光,这让他感到难以忍受。早晨的时候希望晚上到来,夜晚来了又希望是早晨。一般,傍晚六点钟他就带着小狗诺拉出去,到领事馆背后的山丘上,手脚四伸地躺在一块坟地上,看看四周,吹着凉风,做些不着边际的梦。 "我开始像畜生一样地生活,睡觉,吃饭,写字,抽烟,闲逛,不想家,没有烦恼,也没有思考",他抱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