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浙江按察使和盐运使亲率的数千人马已经开到了宁波。 段光清从一开始就反对用兵。他向宁波知府毕承昭报告说,百姓都已交上呈文,与周祥千划清界限,还愿意照常缴纳钱粮,光是捉拿周祥千一人,就不必劳动军队的大驾了。按理说,毕知府作为宁波府的最高行政长官,自然不愿意军队来干涉地方事务。原来,因为前宁波知府罗镛平日暴虐待民,这次乡民进城,带着对罗知府的仇恨,烧毁府衙,连带将毕知府也凌辱一番,所以毕知府倒是坚决主张用兵,借以泄愤。至于按察使大人和他手下的副将、参将们,他们巴不得在宁波府这块富得流油的地方狠狠捞上一把,既可中饱私囊,又可砍一些暴民的脑袋去邀功请赏,何乐而不为?于是,用兵的决策就这样定下来了。 军队像饥饿的蝗虫一样每天飞出去抓人,周祥千闻讯已经躲了起来,官兵捕之不获,在抓了四个南乡人后,转而跑到了东乡石山衕,前去缉拿张潮青等人。张潮青正好不在家,官兵扑了个空,便纵火烧毁了两间民房,抢了许多财物,捎带着抓了十三人准备回城邀功。东乡人丝毫没有防备,他们没想到官军竟如强盗,待到反应过来,急急鸣锣聚众,拿着铁耙、鱼叉等家什扑向官军,官军见势不好逃回城中。 省城大员听说东乡人聚众抗拒,不由大怒,决计向东乡大举进兵,好好教训一下这些不听话的刁民。臬司让鄞县县令审讯胡乱抓来的十三个人犯,段光清不干,告到了知府那里。他说,如果不让我做这个鄞县县令了,问问口供也无妨,既然还要我做鄞县县令,又要我去审讯,将来我还怎么在地方上开展工作?到时怕真的要闹得官民对立如同水火了。 进攻前,臬司派员向地方索取地方供应,段光清当面顶撞道:我本来是江山县令,鄞县县衙都烧毁了才调我来这里的,你们向我要供应,我又向谁要去?以前的知县怕撤职对你们百依百顺,我还巴不得你们告状让上司撤了我呢!他忠告军方,征集来的官船的水手大多是东乡人,以东乡之船运兵去攻打东乡,恐怕没多少胜算,还是以不用兵为好。这些话全被一心躁进的臬司当作了耳边风。 三月二十六日黎明,五更刚过,数千官兵纷纷攘攘地向东乡石山衕进发了。这一日大雾,几步开外莫辨人影,给军队的行动更增加了困难。他们闹哄哄地登上百来艘紧急征调来的民船(划船的水手大多是东乡人),一边还一个劲地咒骂鬼天气,责怪地方官供应不周。看他们那模样哪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前来组织一次大规模的踏青活动。在开往东乡石山衕的途中,他们兴高采烈地一路抢掠着,据说一个产妇床上的棉被也被他们抢走了。 东乡人这下给逼到了绝路上,他们在张潮青、俞能贵和李芝英等人的号令下,埋伏在临河的羊庙里,架上洋炮,待运兵船前队一过盛垫桥,即放炮为号,一拥而出。官军猝不及防,被炮打死者不计其数,前头的船见事有变,急急摇回,又被桥洞卡住(驾船的东乡人故意为之),官兵被预先埋伏在桥上的乡人拦桥砍杀,弃尸河中,驾船人这才摇船而去。仅是俞能贵一人,就杀了十多个官兵。 这一战,官兵死了二百余人,而大小文武官员也死了二十多人,计有湖州副将张蕙、南塘通判袁廷举、候补知县蔡琪、秀水县丞李祺等。仁和知县德成(此君曾经担任过鄞县县令)躲入了麦陇中,被乡民发现后,也被拖出乱棍打死。带兵的张副将、薛参将,一个被杀,一个被活捉。没死的官兵也被乡人剥去衣物,光着屁股逃回城里。据后来赶到现场的段光清记述,现场惨不忍睹:"上田下河,死尸乱倒,田泥血汙,河水红流。" 弥天的大雾终于消去,太阳出来已过早饭时分,官军大败的消息早已传至城中,商铺纷纷关门。还有消息说,杀红了眼的东乡人正一路尾随而来,准备攻打府城捉拿臬、运二宪。鄞县县令段光清受上级委派前往东乡谈判,本想以先前拘捕的十三个东乡人换回被俘的薛参将等人,东乡人见十三个乡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临时变卦,不仅拒绝交还俘虏,连段光清本人也差点被俞能贵所杀。 段光清回城,已是夜里二更,到道署内间向知府等官汇报情况。当是时,受伤兵丁和死者的家属坐在道署大堂上,号哭谩骂,带了一个医生朋友前来参加救护工作的丁韪良牧师见了,也觉触目惊心。拆烂污的按察使和盐运使见事情弄得如此不可收场,对坐无言,最后按察使对知府等地方官说,我们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还是暂时退回绍兴为好,这里的事就拜托诸位了。毕知府同意这个做法,于是臬、运二官连夜带着一干兵将出城逃回绍兴。 事变之后,东乡人自发组织起一支乡民自卫队,每夜手执兵器轮值巡夜,防备官府报复。官兵经此大败,也不敢贸然下乡了。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谁说其下不是凶险万状呢?有消息说,镇海有个不得志的孝廉已经投奔了石山衕,此公出谋划策说,不妨先拿下府城宁波,再取绍兴、杭州,与一路东来的太平军汇合。听到这样的传言,怎不让人心忧如焚?宁波知府和鄞县县令都明白,如果平粮价定盐界的事没个交待,这事还不能说完。 就在此时,段光清收到了一封没有具名的神秘来信。 信中说:从正月开始闹平粮价到现在,又是打仗又是死人,闹得早该征收完毕的钱粮至今尚未开征。钱粮如果不开征,动乱就不能算真正平息。鄞县的钱粮征收,向来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现在您若持平了粮价,老百姓没有不积极配合缴纳的道理。如果取消红封白封之区别,把银与钱之间换算的标准定为每两银子折钱二千六百文,这样做,民间财力不会干枯,官府的开销也不会减少一厘一毫。如此一来,民心安定,各安生业,原先跟随周祥千入城滋事的人,必定不肯再做他的党羽,周祥千就被孤立起来了,周祥千一孤立,东乡的盐贩张潮青、俞能贵之流,也就蹦跶不了几天啦。 段光清接读此信,觉得持论平允,但又担心城中大户不愿配合,于是拿着这封信与士绅中的头面人物进行了一次协商。他们都认为可以实行。这样,咸丰二年的钱粮总算在这年四月顺利开征,人心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果然,钱粮开征不久,南乡的周祥千自动到官府投案自首来了。因宁波府衙烧毁后尚未来得及重修,毕知府临时住在考棚内,周祥千就坐在试院大堂的地上,等待官府来人缉拿。毕知府因前次受惊,还未缓过劲来,怕民心反复,不敢出来见周祥千,委托鄞县县令段光清料理此事。 段光清赶到现场,看到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如同蚂蚁一般,沸反盈天。段光清没有派人立刻拘捕周祥千,相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做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动作,走过去拉着周祥千的手说:"大丈夫做事,一身承当,你今天主动来这里,丝毫不波及同乡,无愧为大丈夫矣!"又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说:"若不是周祥千今天主动来投案,恐怕尔等身家都不得安静,所以尔等皆应该感激周祥千一人!"此话一出,鼎沸的人声突然消歇了下去。 段光清走入后堂,见毕知府一个人枯坐着,双眉紧锁,似有无穷心事。毕知府说出了他的忧虑:周祥千这次归案,实在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按大清律条处置吧,又怕人心反复激起大变;不处置吧,这么重的案子,上头也不好交差。正踌躇着,段光清出了个点子。段光清的意思是把这个案子推到上边去办,一边派人护送周祥千向躲在绍兴的按察使、盐运使去投案,一边禀明上级,希望他们考虑到鄞县东乡的张潮青、俞能贵等人尚未拿获,缓办此案。这样一来,使宁波地方上的百姓闻之益无疑惑,石山衕的乌合之众也就涣散了,那些党羽一散,首犯张、俞等人也就不难擒获了。 商议停当,他们委派曾代理鄞县县令一职的高县丞押解周祥千动身前往绍兴。在盐厂门上船时,周祥千问:上官一定会问我的罪吗?段光清对周温语抚慰,说:你是主动投案,情有可原,到了上边说不定还可以从轻发落呢。 到了绍兴,臬、运二司果然没有为难周祥千,禀明巡抚大人从缓办理,每天好酒好菜款待着。至于周祥千后来如何,下文再提。接下来继续叙述石山衕那边的事。 南乡既然平定,官府就要开始打东乡的主意了。东乡民风彪悍,再加刚刚经历了一场流血漂橹的战事,办起来自然难度更大。段光清想到赴东乡谈判时曾经会晤过一面的监生李芝英,兀地灵光一闪,想出一个离间计来。 那次段光清带着十三个乡民上石山衕谈判换回被俘的薛参将,虽然事未成功,又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但有惊无险之后,他观察到,石山衕并非铁板一块无从下手,张潮青虽是肩贩运动的急先锋,俞能贵也骁勇善战,他们的谋主实为监生李芝英。李芝英这人看起来与官府对抗的决心并不是很大,而且早在段光清做慈溪知县时两人就熟识。那次谈判失败后,李芝英亲自送段光清下山,段光清问他,你们真的要造反吗?李芝英答道,百姓抗官是出于无奈,官兵如果不问罪百姓,百姓哪里会主动进攻。段光清告诉他,杀死了那么多官兵,官府岂能不问罪,但如果抓到了为首倡事之人,也可敷衍了事,官府交了差,乡民那里也不会大规模波及。段光清看出李芝英本质上是一个没有反骨的人,分手时劝他早日为自己谋条后路。 段光清很清楚,他治下的这些小民,当他们是单一的个体时,一个个对官府都毕恭毕敬,甚至不无惧怕,打死他也不会做出焚烧官衙、洗劫商店这样的事来;但当他们聚合在一起,形成组织,约束个人的道德和社会机制就会失去效力,狂热而盲目的激情像巫术一样赋予他们神奇的力量,这足以诱惑他们生出杀人劫掠、以下犯上的念头,并心甘情愿地屈从于这种诱惑。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各个击破,拆散这个庞大的群体,把小民们从乌合之众中剥离出来,从组织中的一员还原为孤身一人。 段光清通过江东一个姓陆的外科医生约见李芝英,在天童村河下的船中秘密会见。段光清以免去追究李芝英的刑事责任为承诺要求他予以合作。李芝英同意合作,但提出一个条件,要求先划定盐界。段光清爽快地答应了,回城后即刻禀明知府,备下百根石柱,上镌"肩贩地界"字样,出示晓谕。没多久,界桩一一安插到位,东乡人当初提出的要求似乎全都得到了满足。聚在石山衕的乡民一下子走了不少,那个镇海来的孝廉也不见了踪影。 李芝英好久没有露面,说是卧床不起了。俞能贵去看望他,李芝英流着泪假惺惺地说:盐界既定,乡人各自安居,谁还和我们一同抵抗官兵呢,看来我也要像南乡的周祥千一样去投案自首了。俞能贵这时才似乎明白了什么,跳着脚大骂:中了毕、段两个老贼的奸计了!李芝英在一边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