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申江上渐次暗去,江对岸马路上的新式路灯,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内部客厅的枝形吊灯,次第亮了,好一派灯火楼台,如同一双双魅人的眼。姑娘们开始忙碌。她们涂红了嘴唇,描黑了眼圈,梳洗停当后,等待陌生的男子们。她们尚没有勇气走到大街上去(不过,也快了),但也自认不讳她们的身体是待价而沽的欢乐制造机。她们在被称作校书室或勾栏、青楼、妓院的地方接待一拨又一拨的寻欢客,檀板轻叩,朱唇微启,用娇嘀嘀的声音唱一支支腻人的小曲儿。粉白的颈脖。衣襟上的香气。略微提起裙子时露出的仿洋的雪白的衬里。她们洞察男人心,理解性欲的机制并体会到其间的苦涩。这些姑娘,这些女人,她们从苏北,从更远的内陆的村庄和集镇而来,离开她们的父母、丈夫或者儿子,来到这个华洋杂处的城市,成为城市的污秽欲望的一个个出口。她们的生活永远是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引起的一场场旋风。城里的男人们管她们叫:神女,流莺,卖春者,卖笑女,青楼女子,女史,校书,海上花,妓女,或者婊子。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上海尽管还没有半个多世纪后那样妖魅惑人,但风月场上这些成群结队的绮罗粉黛已足以让王韬这样的利比多富余者兴奋,让他们在感官的愉悦和偶尔的道德焦灼感的交织中投掷进大把的金钱与时间,在昏睡和慵懒中享受女人的抚爱。 人们见惯了王韬一次次乐此不疲地往妓院里送银子,也见惯了他衣衫不整地坐在酒楼里,和一帮狐朋狗友招妓痛饮,通宵达旦。在醇酒妇人间过活的王韬,生活之放诞无状在世人眼里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更让道德家们大跌眼镜的是,青楼逛便逛了,他还用《花国剧谈》、《艳史丛钞》、《金玉蟾》、《申江十美》这般的香艳文字来意淫一把,用一种不无夸张的语气谈论自己的一场场艳遇: 惟是余虽吴人,自试事外,鲜入城市,山塘泛棹,但作清游,灯舫征歌,只佐谈屑。丙午之秋,应试金陵,曾识任素琴、缪爱香两校书,固是年得魁花榜,而为此中翘楚者也,他处则皆游屐所未涉。而侨寓沪中为最久,亦尝问名曲里,浪迹芳丛。月地花天,寄豪情于一醉;灯红酒绿,抒绮思于千言。 无酒不欢,无妓不宴,这个上海混混全然一派名士气了。想喝酒了,写信给朋友:"今晚拟造高斋,效康骈剧谈,风雨过从,亦最难得事。昔者元直访水镜而呼餐,楚元为穆公而设醴,敢援此例,以告足下,但当目为酒人,幸勿诃为恶客也。"缺钱用了,送诗给朋友:"今朝又是花朝了,早起诗成酒未酤。偶忆孙郎多诺贵,酒钱还肯送来无?"新娶的妻子林氏对他这个浪荡子也措手无策。他好像是要加速自身的堕落来证明天地的不仁。 欢场生涯提前预支了他的健康,从1849年抵沪到1862年被迫离开,王韬在上海的十三年,正当他生命中的二十岁到三十多岁的黄金年华,但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他显然已经未老先衰。从自述来看,他患有"酸齿"、"咯血症"(肺结核)、"肝气不畅"、"烂脚"等多种疾病,外貌"精不泽肤,气不充骨,销铄之验,殆已见端",到三十五岁便已经"目盹齿腐,面皱发稀"。体态则过早发了福,以致被一帮朋友戏称为"吴门王胖"。这哪里还像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分明是一具被欲望蚀空了的朽尸。 近人陈振国先生曾访问王韬妻兄杨醒逋(也是他的朋友)之孙,并从杨家得到了王韬旅欧时写给杨醒逋的十几封信札,所撰《"长毛状元"王韬》一文给我们的主人公描绘出了这样一幅小像: 他的体态臃肿,貌亦不扬;复因屡受环境的刺激,致成早衰。三十五岁以后,便已目眊齿腐,面皱发稀,所以,并不似我们想象中的"金马玉堂"中的风流人物。但好色的憧憬,老而弥笃,这也可见他生活的畸形了。 但他内心里还是那么的骄傲,作诗自夸道:万言羞学纵横术,四海谁知经济才?似乎所有的浪子行径,都是因为平生襟抱未开,怀才而不遇,于是乎,即便是以妇人醇酒销磨时日,也是因着有"奇哀"在心中了。 然而,熟悉他的朋友们不会不知道,早在十七岁那年,他还是个吴中甫里的秀才时,就已踏进风月场并醉心此道了。道光二十六年(1846)秋天,王秀才在他的老师顾惺等人的陪同下,心雄万丈地前往南京应举人试。一住进贡院附近秦淮河边钓鱼巷的龚家,"画槛临流,疏帘映日",连流动的空气都甜腻得让人心尖儿颤颤,听着左右青楼嗷嘈不绝的弦管之声,师徒两人的心就散了,野了,再加南京城里"衣香鬓影,粉腻脂柔,犹有六朝余习",于是相偕走街串巷,寻找"佳趣"去了。龚氏水阁之西的文漪楼和微波小榭,有任素琴、缪爱香两个"校书"艳帜高标,姐妹花含睇宜笑,颇得人怜,两情既洽,小宴遂开。他还带着这两个烟花女子在秦淮河上荡舟游览,见者都笑着说他:"阿兰坐拥两美,艳福真不浅哉!"(《漫游随录》,55页)他只是一脸得色,笑笑作罢。 从《漫游随录》里的《白下传书》、《白门访艳》等篇来看,他一会儿忙着写"贻某女士书",一会儿又要赶到某"校书"家吃酒,真是其乐何如!龚氏水阁他们租住的屋子里,空留下一堆翻开的书籍和没有做完的八股文。考试失败自是意料之中,反而消除了他们心头的禁忌,"屏帖括而弗事,弃诸生而不为"--功名算个鸟!整个儿把自己泡在了六朝金粉之地的温柔乡里。"轻颦浅笑温存语,国士何尝不爱怜",七月初赴南京,一直捱过了八月中秋,师徒俩才携着一大堆艳词绮句恋恋不舍地回转老家。 像章回小说中所有的落第秀才一样,那时候,我们的主人公铩羽而归后也是视科举如蛇蝎,以至发展到一见了笔墨纸张就会有呕吐的心情。在给朋友的信中,他这样说:"悒悒不能自解者数日,迩来文字因缘忏除殆尽,旧时结习,弃若隔生。"说实在的,像他这样一个自信过头的年轻人,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打击,如何在这打击中缓过劲来走以后的路。在这之前的王韬,就像他自己夸饰的,"志锐气壮,自以为可奋迅云霄,凌躐堂奥,讲学则摧锋折角,谈诗则祧宋追唐",经此一挫则几成抑郁症者。他把自己锁在房里,拒绝见任何人,这引起了家人的紧张,于是给他介绍了一个举人家的女儿赶紧成亲。此女文化不高,容仅中人,却娴静寡语,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范。王韬嫌她本名不好听,为她取了个新名字,叫"梦蘅",寓怀念从前相好过的某女士之意。但是,已经变得不再新鲜的性事并没有让年轻的新郎沉迷,更没有让他内心的挫折感有所稍减:在他的想象中,似乎历史上所有怀才不遇者的悲哀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不寐披衣夜深起,侧听空阶残露滴",一个深夜不寐的新郎,不管怎样的理由,总是形迹可疑的。 路也不能说没有,在十九世纪中叶,一个科举失败者还是有以下几种选择的:一,考下去,直到考白了头;二,决裂,比如做个洪秀全;三,遁迹山林,不问俗事;四,教读乡间,诗酒自娱,像他的父亲王昌桂一样。王韬选的是第四条道路,去离家二十里外的锦溪做了一个乡村教师,挣些束脩以补贴家用。 蛰居甫里乡间,王韬的另一主要活动是写作。多年以后他这样回忆那时候的生活:"韬屏弃帖括,一志读书,阅先贤典籍,未得万中之一,迩年妄怀述作,而凤毛麟角,剖校非易,然或自此得稍益学问。" 倒是一帮酒友使他很快就走出了自闭心理。和他们混在一起,王秀才很快就成了一个高阳之徒。酒,兼具水之形,火之性,是这个世界除了女人之外另一样带给他快乐的东西。它们共通的特质就是都能使他燃烧。一个人不管迷什么,只要他上了瘾,什么都可以成其为放纵的理由:四季更迭,花开花谢,友朋相会,吊死贺生。酒那么好,女人那么飘渺,爱情那么虚无,王秀才真个是无事不酒无时不酒了。在一封写给妻子、嘱她为自己煮好醒酒汤的短信中,王韬为自己描画了一幅雪夜醉归的理想中的自画像:"朝来彤云如幕,山容不开,殆天工欲飞六出梅花矣。亟宜端整诗牌,涤除茗碗,以待膝六之至,余已折短简以招同志,约于桥南酒家,冲寒毕集,夜深薄醉归来,烦卿剪冰芹烹雪水,于清寒中作冷淡生活,亦嘉话也。" 见他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妻兄杨醒逋以娘家人的身份来教训他,倒惹他吐了一大滩苦水。于是妻兄明白,这人口才好,腹笥也好,说不过他的。如果不是西潮涌入,如果不是他在上海教书的父亲的突然去世把他推上了生活的前台,王韬肯定还会在这些旧式文人生活习性的驱使下走下去,任他天资再高、才学再好,也终究是个唐寅式的风流才子,放浪形骸,牢骚满腹,并最终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