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畬又将如何呢? 他刚被召回北京谒见时,咸丰皇帝环顾左右,对廷臣说:"徐继畬乃老诚人,何谓欺诈?"当皇帝问及林则徐为人,徐继畬还是没有隐瞒他的观点,说林为人"忠正","惟不悉外情,致误事机"。 令他啼笑皆非的是,皇帝给他安排的新职位是太仆寺少卿,主管蒙古东南的马群和牧场。如果徐继畬的记忆没有发生差错,他精神上的导师王阳明三百多年前在明朝留都南京也获得过同样的职位。皇帝指示这个"老诚人",什么时候想向朝廷提出建议,尽管上奏。不久,一封关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奏疏使徐继畬重获咸丰帝信任,他被外放为四川乡试的主考官。人们都以为他要东山再起了,但任职福建时期惹下的麻烦最后还是让他丢了这个刚到手不久的官职。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未竟的职务使他在归来的时候"差囊"里有了四千余两学生们孝敬的银子,这终于使得他解职后回到老家五台县东冶镇时买下了一块地,"乃得苫盖数椽为藏身之地",并觅下了百年之后的一块埋骨之所。不然,以他在沿海十余年节省下的可怜收入,还比不上山西的一个普通商人。 就这样,参加过海疆那场似乎毫无胜利希望可言的战争,在办理通商事务中坚决不给强大敌人以任何口实的徐继畬,伤心地离开了纷乱的边疆和朝政,离开了近代中国的舞台,退隐老家山西。1853年元旦过后不久,撤职回到五台县的徐继畬向祖先的在天之灵献上一篇祭文。在祭文中,他对自己走上仕途以来没有机会上坟祭祖深感抱歉,同时向先祖剖白了他为官时的清廉自守:"继畬谨守先训,饮冰茹蘖,不取一钱,矢慎矢勤,力图补救。" 此后十余年,在山西这个自然屏障形成的要塞中,徐继畬回到了与外面世界隔绝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小天地里,从狭缝中观察外面的世界。他把自己的书斋称为"退密斋",寓意"放之则弥六合,卷之退藏于密"。这一命名里透露出的信息,暗示着他从广阔的世界后撤,又回到了儒家传统知识分子的老路上去。尽管他说从政二十余年留下的是"惊悸残魂",并时时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古训警戒自己,但对外部世界的关注,还是会让他一看邸报就"展转终夜,目不交睫"。 作为八口之家的男主人(徐继畬的家庭由两妾、一女、一嗣子以及若干佣人组成),接下来徐继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为家庭的生计去设法挣钱。最后,他来到了地处汾河谷地的商业城市平遥,接受当地官绅的邀请,出任超山书院的主讲。在这里,他每年能有上千两银子的收入。据他自述,这些钱的来源分别是:书院束脩三百两,当私人教师三百两,受托为当地士绅刊集的文集写序及写墓志铭三百两。但他慨叹一直没有余钱,因为超过生活基本需求的那部分钱,由于地方不靖,都被官府征作了治安和防务费用。 从1856年起,徐继畬在平遥呆了将近十年。作为书院的山长,他有了充裕的时间从事他感兴趣的学术工作,尤其是历史地理的研究。同时,他恢复了一个古怪的爱好,那就是对八股文的赏玩。这一被后世的维新人士讨伐得声名狼藉的古怪文体,在徐继畬的眼里却充满着智力悬念和无穷魅力。他不无吹嘘地说,自己的八股文水平之所以如此之高,并非天赋异禀,而是得益于在翰林院十年的磨砺之功。作为一个八股文专家,他在平遥专事八股文的教学,还编选了数部八股文的选本以作学生的范文。联想到他在《瀛环志略》中表现出的对自由主义思想和西方制度的关注,他这一古怪的爱好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或许,这正好呈现出了那一代思想家身上都有的两面性吧--他既可以是传统的批判者,同时也是一个守旧者。 像所有退下来的官员一样,徐继畬在平遥城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写作一些类似于今天的"老干部体"的诗歌。临老学诗的徐继畬似乎这才发现诗对于心灵疗治的莫大功效,大量的闲暇时光就在平仄声韵的推敲中被打发了。平白如"高鸟东南飞,倦极思故林;宦游二十载,乡里乃重临"式的陈腐句子,总脱不了大多数官场失意人物的人生叹喟;而教馆生涯之余随口吟下如"残雪在山晴露脊,峭风吹野湿无尘"这样一些清丽的诗句,却迅速为年过六旬的他博得了巨大的声名,同时带来了不错的经济收益,地方上一些附庸风雅者在刊刻诗文集时纷纷托他写序,他可以从中获得一笔笔不菲的酬金。但是,这个教书先生、前政府官员还是保持了必要的谦虚,当一个叫田逢露的学生向他学诗的时候,他回答说,自己并不工于诗,"弟子问道于盲矣"! 尽管徐继畬被迫返回到了传统中国的心脏地带,但他沿海期间写下的石破天惊之作《瀛环志略》还是把更多关心中国命运的知识分子的注意力引向外面的世界(比如说,曾国藩、董恂等中兴名臣从他的书中汲取了思想的资源,而后世的康、梁,更要以此为起点构筑他们的维新思想)。同治三年(1864)夏天,徐继畬在山西接到了赴京的命令,他扶病入都,并在这年秋天受命为三品京堂,在总理衙门供职,协助处理外交事务。在这个颇有威望的专事帝国对外关系的机构里,徐继畬加入了同治中兴领导者的行列。作为自强运动的领导人,他的同志有奕、文祥、董恂、薛焕等人。后来,他还兼任太仆寺卿,负责朝廷马政的管理。这一晚年到来的荣耀常常令他有恍入春梦之感。 为了表彰这个勇于探索世界真相、正直的地理学家对"天朝"以外西方各国史地的介绍,1867年,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a)在北京专门组织了一个盛大仪式,将一幅华盛顿画像赠送给徐继畬。这幅画像是美国总统约翰逊特地让国务卿西沃德请人按美国著名画家斯图尔特所作华盛顿肖像复制,原作一直挂在白宫内阁会议室里。早在咸丰三年(1853),浙江宁波府向美国政府赠送一块花岗石碑,上面镌刻的正是徐继畬的著作中介绍华盛顿在缔造共和政体中业绩的一段文字(后来这块石碑被砌入华盛顿纪念塔第十级的墙壁上)。热情而又天真的美国人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徐是"因称颂我们伟大的首任总统而遭到放逐"。参加赠接仪式的中方代表为徐继畬和总理衙门其他官员,美方除了蒲安臣,还有继任代理驻华公使卫三畏和公使馆其他成员。 蒲安臣作了热情洋溢的致词: 前时约二十年,兄台著有《瀛环志略》一书……书内讲明各国之记,详述各国士人君子,则推华盛顿为冠,不但胜外邦之士,并超越中华各前代之贤师勇帅。所称华盛顿"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因思此三代圣人大德光辉,照耀于今四千载之久,而华盛顿得此数语,翻译宣布于本国各部,士民咸读而称快,感谢兄台之褒奖……前二千三百年,中国孔夫子论恕道及己所不欲勿施与人等语,与耶稣吩咐人说,凡欲人施诸己者,亦如是施于人等语相同。华盛顿甚愿将此理宣之天下。统观此数端,顿之善与儒都之善无殊,我两国之人何不互相思想乎? 蒲安臣在祝词中还说,您了解世界、了解华盛顿的努力,使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遭贬十多年,总统特地让国务卿请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制作了这幅画像,并且越过陆地和海洋,送到您的手中。当您看着画中的温和的面貌时,请不要回忆由于您努力想使人们更多地了解华盛顿和西方各国而遭到罢免的悲伤岁月,恰好相反,您应当为有今天的局面而欢欣鼓舞…… 《纽约时报》以《美国在中国的影响》为题报道了这一赠接仪式,盛赞《瀛环志略》的作者是一位"伽利略式"的勇于探索真相的科学家: 这位著作家在二十年前,因称倾我们伟大的首任总统而遭到放逐。最近因蒲安臣先生的斡旋,他似乎得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的荣誉和报偿。……到目前为止的二十五年中,对"夷人"的历史进行研究,成了中国人从事研究的学科中最危险的,而一位正直的地理学家却敢于重蹈伽利略的覆辙,这位作者就是徐继畬。 这是徐继畬在帝国政坛的最后一次公开亮相。就在这一年秋天,他以年老体病为由辞职,再一次返回自己的出生地。内陆中国和儒家文化滋养过他,晚年的他又在这里获得了心灵愉悦和最终的安慰。能在出生地山西度过自己最后的岁月,这让见惯了官场起落的他不能不感到命运对自己的垂青。 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在一次官方色彩的庆祝他中举六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中,七十九岁的徐继畬被朝廷授予饰有红宝石顶珠的头品顶戴。此后不久,这个"东方的伽利略"在家乡的土炕上平静地去世。 在他的身后,这个世界正乱云飞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