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一天[试读]
悲剧脚本(1)
三月廿一日,晨六时整 秋男漱洗完毕走出厨房时,甬道边他阿母和孩子们的房间里都还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塑胶搭棚轻缓的水滴声。他略停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便掀开布帘跨了进去。 房里湿暖的气息中充满酸酸的霉味和一股隐约的孩子气。大儿子国忠仍睡得沉,一只白胖的腿露在被外,放肆不堪地就那么大大方方横压在老祖母仍裹着旧被子的身子,甚至更毫无忌惮地把一口一口热热的呼气朝老祖母干瘪的脸上喷去,于是他阿母散落的白发便随着在昏暗的光线里默然掀动。 长女素梅倒睡得斯文,整个头依附在祖母的背脊间,齐额的娃娃头微微朝耳际滑落,衬托出一张令人爱怜的白细红润的脸蛋,胖胖的手指轻轻抓着祖母的肩,也许在梦中仍跟祖母撒什么娇...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1) ]
悲剧脚本(2)
晨六时三十分 六点一刻由瑞芳开往基隆的客运车在雨雾中驶抵大寮时已经六点半了,尽管乘客早已饱和,但司机还是慢慢地挨边停下来,关掉引擎,让上工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塞进来。 早班的乘客除了矿工之外,通常还有许多到瑞芳市场赶早办货的妇女小贩,于是车里除了矿工们身上惯有的一股类似机械油般的味道外,更混合了走道上那些葱、蒜、芹菜,甚至鱼虾鸡鸭的腥膻。车子一停,座位上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拉开早已蒙上一片水气的窗子,任带着淡淡草香的冷风灌得一车皆是。 秋男探头出去瞧了瞧,却见同组的锦水正叼着烟站在车门下,略带白发的头上一层淡淡的雨滴,脸上是恶作剧般的嬉笑,一边作势用肩膀顶着塞在门口进退不得的人,一边大吼大叫道:...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2) ]
悲剧脚本(3)
晨七时十分 阿菊的雨帽脱得早了些,于是踏入米店的亭子脚时,冷不防地便被檐头流下的雨水浇得一阵子冰凉。 “早啊!”那个一年到头全身灰扑扑的老板娘端着稀饭迎上来,“真勤快喔,这种天气还做工啊!” 阿菊朝她笑了笑,喉头一阵瘙痒,便又连连咳了起来。 “受寒了吗?” “不知道,也没怎么,就光咳……”阿菊说着掀起雨衣,从裙头掏出一卷小票,“早上,帮我送十斤过去好吗?” “马上就送,”老板娘倒显得热心,放下碗靠近阿菊说,“咳真麻烦喔,人家说土水师傅怕抓漏,高明医师怕治咳,没受凉光咳更不好,你咳一声我听听看!” 阿菊原本舔舔手指想数钱,听她这么一说才刚愣了一下,岂知真又咳了起来,肺部似乎被什么东...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3) ]
悲剧脚本(4)
晨七时十五分 秋男和锦水在浴池边脱下衣服,换上入坑的单衣裤,领了安全电池慢慢晃到坑口时,工友们早已挨挤在寮仔边享受入坑前的最后一支烟。 一如每个喧嚷的早晨,这个早晨不知那些人又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只听见拔地而起的一阵哄笑。 “什么,什么,分一点来笑笑!”锦水才一冲入人群便耐不住闲地开口吼道。 “什么什么?问你啦,他们说前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天的事,这辈子才在炭坑讨生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上辈子干的一定是矿工,只不过不一定是煤矿罢了!”锦水这倒一本正经。 “这奇了,干矿工有什么见不得人?拉皮条吃软饭还差不多!” “所以,老兄你上辈子八成干的是那回事!”锦水说着慢条斯理坐到坑木堆...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4) ]
悲剧脚本(5)
晨八时二十分 远东航空公司飞往澎湖的班机此时已飞出陆地,机翼下的海面隔着薄薄的云层呈现着暗灰的色彩。 “啊,你看你看,这海和基隆河一样哪!”锦水的太太阿蜜把一瓶空中小姐递过来的橘子水推给儿子武雄,望着窗外兴奋地嚷道。 武雄正忙着研究如何把安全带弄开,方才拉得太紧,况且又是一瓶橘子水下肚,这会儿硬是找不到按钮,整个肚子胀得难受。 “啊!”武雄最后终于弄开了,舒服地吐了一口气。 “很漂亮嗯?”阿蜜的脸几乎贴在窗上,望着海面,“你看!你看!船!船!” 阿蜜急转过头来,拉着武雄叫道;武雄尴尬地左右瞧了瞧,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轻声道:“阿母,小声一点!” 阿蜜发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说:“你爸就...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5) ]
悲剧脚本(6)
晨十一时整 当阿菊卸下磨石子地用的小石头,肩头的肌肉一忽儿爽快无比地松了下来,但两腿却忍不住地打战。这个早晨阿菊可真难过,由于咳嗽未止,于是每挑着石头走上最高层,就在呼吸最急促时那喉头被冷冷的空气一拂,一阵干痒之后便咳得愈厉害。好几次,只见眼前一阵漆黑,人差点昏死过去,可是本能地,她都尽快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抓住鹰架,她怕要是石子包掉了下去她还得再爬一趟,更怕自己也掉下去了,那一刹那间,拂开那团黑影的都是素梅的笑靥、国忠的身影,还有秋男的脸。 漫想了一阵,她还是拾起扁担走下鹰架,风吹过一身雨水和汗湿竟是一阵刺骨的冰冷。雨,还是落着,工地灰扑扑的四围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红底小白花的洋伞,正在鹰...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6) ]
悲剧脚本(8)
晨十一时四十二分 抽水工旺春吃饱饭后总习惯性地在坑道内前前后后踅上一圈。腿不太方便,这么走着有时觉得还出汗呢。抽水帮浦的声音轰轰地响着,他才走远几步,却连三片道的添登招呼的声音都听不见。 “旺春,吃饱未?”添登在后头提高音调又叫了声。 “吃了,你呢?” 就在这时,旺春突然发觉马达的声音不对,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他知道那轰轰的声音似乎略大了一些,而且夹杂着低沉的怪响。 添登似乎也听出不对,转过头去看着机器后又急回过头朝旺春指指机器,那神情似乎在问:“是机器坏了吗?” 旺春来不及回答,只略跛着脚朝机器跑去,而耳边那异声似乎愈来愈大,而就在难以分辨的刹那间,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水流夹着坑内...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8) ]
悲剧脚本(9)
晨十一时四十五分 秋男扒了一口饭,默默地嚼着,而眼睛却瞪着饭上的卤蛋发怔。不知怎地又想起早晨阿母怪异的神情和阿菊要命的咳嗽,当然,还有国忠和素梅的睡态…… “啊,驶伊娘,我老婆现在大概在澎湖大吃沙西米吧!”锦水突然放下便当说。 秋男笑了笑,心想可真巧,两个人竟在这个时候同时想起家人。 “她去是浪费,你懂吧?澎湖海鲜好,她却不敢喝酒,吃了保险马上拉!”锦水说着突然动了动身子,“怪事,水怎么流到这头来了?” 秋男被这么一说也直觉地站了起来,随着头上的灯光扫过,他发觉方才锦水洗手的地方这时水已全满了出来,而且还快速地朝自己站着的地方漫淹过来。 接着一声爆炸的响声轰轰地传来,两人刹那间全惊...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9) ]
悲剧脚本(10)
中午十二时 旺春仍近乎痴呆地坐在坑口的铁轨旁,望着漆黑的坑口发怔。耳边喧嚷的仍是矿坑内那一声惊爆,那一片水声,还有添登最后的声音:“出水了——” 他好像从一场极度恐怖的噩梦中醒来,虽然后来知道有十个伙伴和他一样都从那场浩劫的魔掌边缘蹿出,可是他更记得,就在那狭隘的坑道里头仍有三倍的人,他不敢说,可是他近乎绝望地料定——去了!都去了! 幸存的人正在工寮里外不停地奔窜着,一个个有如幽魂般地来去呼嚷,可是一个个却都手足失措。 “驶伊娘,驶伊娘,”有人叫道,“现在到底怎么办?” “我看先抽水!”有人仓皇应道,那声音犹带着惊慌的喑哑与悸颤。 “你看,你看个屁,四部抽水机全在坑内,抽,我怎么不...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10) ]
悲剧脚本(11)
午后一时五十分 苍老而落寞的瑞芳午后,雨才稍一停歇,街道那端竟响起尖锐的警示器的呜咽。 人们不禁探头望着,但是警车领着一部白色救护车正朝瑞八桥那方疾驶而去。 “干什么?”有人问。 “我闻到不好的味道,矿坑的味道。”那个在亭仔脚摆奖券、香烟摊子的残废矿工说,“要不要打赌?” 午后四时 阿菊和其他两三个妇人全躺在坑口工寮边摆出来的藤椅上,她整个下巴全是血迹,下嘴唇肿胀而苍白。 秋男的阿母拥着国忠静肃地望着坑口那堆人群,耳边是挥拂不去的哭声、哀号。 “我们不能哭,我们不能哭……”她拍着孙子的肩,喃喃不休地念道,扬过的风吹得她一头黑白交杂的发丝如枯草般飞散,国忠果真不哭,只是眼睛眨也不...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11) ]
悲剧脚本(12)
三月廿二日 太阳依旧升起。人们依旧忙碌。 只是有好多人第一次知道远在瑞芳那儿有一个叫顺兴坑的煤矿,那儿有一群人正以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方式谋取生活,可是,那儿也有三十四个人却在认识之前羞怯地跑开了,只留下名字,在报纸上占上长长的一排。 三月廿三日,下午五时 依旧忙碌地照顾着抽水机的人们突然都停下工作,静肃地望着那几个缓缓走来的人。 捧着冥纸的老妇领头走在前面,后头跟着的是一个穿戴重孝捧着神位的小孩,然后是一个少妇,她抱着孩子低着头,而那孩子却拉扯着她头上的粗麻盖头,嘻嘻地笑着,牙牙的说:“妈妈,我也要戴嘛!我也要啦!” 人群中有人跑过来,站在老妇的面前低声说:“阿母,我们都还在救……”... 查看全部[ 悲剧脚本(12) ]
白鸡记(1)
我……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呢? 当落脚仔的腿根被透过橡胶皮垫的锐石深深刺痛时,他才猛醒过来似地顾盼了一阵左右寂静且明亮地令人睁不开眼睛的山野。 那时已近正午,炙热的阳光从开满黄花的相思树的叶隙泄下,在淡淡的荫影中形成点点光圈;身旁深绿的茅草丛中噪响着唧唧的虫鸣,抬头看,那婉蜒的黄土路尽头正升腾着一层层热气,使得邻近参差错杂的墓碑、骨灰瓮子,和起伏的土堆都相形缥缈且悸动起来。 “我来这儿干什么呢?”落脚仔把挂在胸前的袋子卸了下来,顺手以袋子抹抹脸上的汗一边自言自语地问道,“生意不好好去做,大白天,你有资格在这儿踏青游山?嗯?你——有——资——格——吗?” 愣愣地喘了一阵气,他忿忿地把袋子里... 查看全部[ 白鸡记(1) ]
白鸡记(2)
那日午后,当落脚仔拿着奖券沿着西晒在街道留下的荫影一路机械的叫卖过来,踌躇了一阵却又在市场门口站定时,里头除了满地飞舞的金蝇外,摊贩和人群早已杳然,落脚仔缓缓扭了进去之后竟又在鸡贩的摊位前站着,木然地呆想了一阵,直到一群追逐而过的孩子几乎把他撞倒时,他才伸手赶掉脸颊上的苍蝇,缩起肩膀偏下头揩了揩脸上纵横的汗水,而这时,他却被地上的某件东西吸引住了。 就在腿边那堆菜叶、鱼鳞、内脏和长长的蔗皮积成的垃圾里头竟有一撮雪白的鸡毛!那定是翅膀上的毛,他想,要不然不会那么宽阔修长,也许经过半天烈日的烘烤,它们竟显得那么干爽,微风一起,它们都微微地招动着,那颜色和姿态都令人忘了冲鼻的腥臭,落脚仔慌慌地把奖... 查看全部[ 白鸡记(2) ]
白鸡记(3)
我们家何处竟有这种花的香味?她想,……竟是那么好的味道,她想着,心底竟有一股难言的感觉。 “它们真乖!”好久一阵子之后落脚仔才抬起头说。 “也只这么一次!”女孩说。 “方才,”落脚仔把手伸了回来,而眼神仍留在鸡只身上,“你家兄妹吵架吗?” “不是,我才不跟他们吵,”她说,“那是我那笨蛋哥哥和我老头老娘吵!” “不能……唉唉……”落脚仔猛抬起头说,“不能这样称呼爸妈吧?嗯!不好啦!” “管他的,你不晓得,”女孩说,“他们在镇上吃得开,其实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好坏父母还是父母哪!”落脚仔说,“啊,对你们读书人我不会说啦……” “太多人说过啦!”女孩这便笑了起来。 “啊!”落脚... 查看全部[ 白鸡记(3) ]
白鸡记(4)
“阿娘人真好,尤其对我,”女人又开口说,“只是嘴巴禁忌特别多,鸡不是白土鸡不吃,鸭子吃蚯蚓,她也不敢吃,只有鹅说是吃草的她才吃,真真是……我都记得她要去的那一天,我问她说‘阿娘,你想吃什么吗?’她先是摇头,后来勉强才说,有有……块鸡肉吃吃多好啊!我一想这白土鸡肉真难找,便问她说‘阿娘,鹅肉好吗?’她点点头,可是跑遍了整个庄子也找不到只可以杀的鹅,后来我只好去面店切了一块鸭,把它撕成一丝丝的,我好怕她认出来,结果,才塞进一小撮,她就闭了眼……你知道吗,她还把我的手指轻轻含住呢!” 落脚仔没出声,他依然在想他的心事。 “这样……,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这么病着,是不是她气我骗她而责备我的?” ... 查看全部[ 白鸡记(4) ]
白鸡记(5)
“剁完,那鸡就送给你吃,要有报应的话,肚子里有东西你也省得报怨人家对你不好!”那人说。 “剁什么?”落脚仔的手停在空中,突地打起颤来。 “你不是去玄天庙发誓吗?市场内的人凑合出一只让你剁啊!” “不能啊!不能啊!”落脚仔脸色一落,便皱起眉头哀哀地叫着,“不能剁啊!” “为什么不能呢!”那人不屑地说,“怕人头像鸡头般落地?” “不是,不是。”落脚仔急急地摇手,“这鸡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我们会去!”女人忽然刚烈起来,让落脚仔吃惊不堪地叫嚷着,“你跟他们说,我们会去,但是,我们能不能问你一下,要是你们空嘴嚼舌,你们是否也要剁!” “你别凶,自个儿摧残身体,”那人说,... 查看全部[ 白鸡记(5) ]
白鸡记(6)
“阿彩。”落脚仔手扶着鸡说,“这鸡的确很好。” “怎么都没有声音?”女人说。 “不晓得。” “好像,这儿好像都没人,你有没有感觉到?” “我也觉得!” “剁啊!剁啊!” “不敢是不是,不敢的话死下来!” 人群交互地嚷着。 “家里的人全死光了啊!”那男孩一踢进门便打开冰箱哐当当地找出汽水猛灌。 “都去庙里了。”女孩说。 “他妈,烧完一卡车香、纸,魔鬼还是魔鬼!”男孩说,“尤其是你那个老头,我同学今天还告诉我说他在邻镇看到他带女人进旅社,他妈的,烧香有什么屁用!” “他们才不是去烧香!”女孩说,“打牌都没空了,烧香?” “那他们去干什么?” “去看人家发誓。” “发什么... 查看全部[ 白鸡记(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