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一日,晨六时整 秋男漱洗完毕走出厨房时,甬道边他阿母和孩子们的房间里都还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塑胶搭棚轻缓的水滴声。他略停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便掀开布帘跨了进去。 房里湿暖的气息中充满酸酸的霉味和一股隐约的孩子气。大儿子国忠仍睡得沉,一只白胖的腿露在被外,放肆不堪地就那么大大方方横压在老祖母仍裹着旧被子的身子,甚至更毫无忌惮地把一口一口热热的呼气朝老祖母干瘪的脸上喷去,于是他阿母散落的白发便随着在昏暗的光线里默然掀动。 长女素梅倒睡得斯文,整个头依附在祖母的背脊间,齐额的娃娃头微微朝耳际滑落,衬托出一张令人爱怜的白细红润的脸蛋,胖胖的手指轻轻抓着祖母的肩,也许在梦中仍跟祖母撒什么娇,嘴角还不时喃喃蠕动着。 秋男出神地看了好一阵子,心底竟有说不出的一股甘甜,他好想把这两个孩子都叫醒了,就这么紧紧地抱着他们,也让他们抱着自己:不必说什么话,就让自己感觉到他们是我的命,是我的一切,那就满足了……当然,素梅也许会睁开眼,笑着望了望自己,叫声:“ㄅㄚㄅㄚ ……”然后又沉沉睡去,而鼻息间袅绕着的必是她满身未脱的乳臭吧?……啊!…… 秋男想着,便俯下身把国忠的腿塞入被内,顺势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低声笑骂道:“猴囝仔,睡也睡不好呢!” 而刹那间,他感觉到两道沉寂且冰冷的目光正朝自己射来,于是,秋男微现的笑意便即刻冻在嘴角。 他阿母不知何时醒了,静静地凝视着他。 “阿母。”他唤道。 “今天免入坑?” “要。” “……”他阿母竟又闭上了眼。 厨房这时又传来阿菊猛烈的咳嗽,那声音夹着浓痰的喑哑,激烈处却反而趋于无声,只断续几道仿佛肺腑筋络一下子全撕裂开来的呻吟。 “阿菊今天也要做?”他阿母问。 “我叫她不要去,下雨,她说工地今天磨石子,不去不行。” “好,都去,都去,去做,夫妻俩都去,做到死,让孩子跟着我,让我拖磨,爱做都去,都去!”阿母突然激动起来,压着声音沉沉地嚷道。 “阿母!” “你们都是铁打的!”他阿母缓缓转了个身,轻轻搂住素梅,“你们都是铁打的吗?” 秋男悄悄退出,阿菊正把一锅热粥端上,腾腾的氤氲后面是一张隐约着倦容的脸。 “昨晚没买菜,便当装两个蛋好吗?” “那你呢?” “……” “国忠呢?”秋男问道,抽出三炷香。 “拿钱给他吃面。” “有妈的孩子竟然没便当菜!” “昨天晚上我连工,你以为我不买?我回来菜摊都收了!”阿菊把粥搁上,连连又咳了几声。 “难道西药房也关了?”秋男挥熄火柴。 “西药房什么时候也卖菜啦?” “我是说你的药!干!”秋男白了她一眼,转身举香而拜,神案上是一方木牌,一方阿爸遗照,恰如自己一般一头短而蓬松的乱发,清瘦的脸颊和一双下凹的眼眶。 “咳久就好了。”阿菊说。 “对,咳死连呼吸都省了!” 秋男打开门,迎面的冷风夹着细雨猛地扑起他一阵寒战。 “春寒雨便洒,伊娘,果真是……”他喃喃道,把香插入门框上的铁管子里,于是鼻息间便有袅袅肃穆的檀香味。门外,瑞芳正缓缓醒来。连下了好几天腻人的雨,使得原本即是一片颓丧色彩的小镇愈见深沉凄凉:灰黑的晨色中是灰黑的屋宇和灰黑的山,而灰黑的雨丝下则是奔腾不息的基隆河,流不尽流不散的一泓灰黑色的浊水。基隆河把瑞芳斩成两半,但,不论是河的这岸或彼岸,秋男忽然觉得,瑞芳人似乎就常年活在这片挥拂不去的灰黑色的泥泞潮湿中——阿爸活过了,阿母,自己,阿菊依然……哪一天?到底哪一天,国忠、素梅才能一睁眼便是另一方色彩鲜丽的天地? 转过身,阿菊原本站在他身后,这时却急捂着嘴避过秋男的视线。瘦削的背脊一阵激烈的起伏后,迎光的侧脸便泛起一片潮红,最后,连眼泪都给逼出来了,但是,那强忍的咳声却无法掩住,透过指缝和紧闭的嘴唇,愈发沙哑且粗沉地闷响着。 秋男无言地望着她。 “你不去做,难道我们会饿死?” “我还受得了……”阿菊蹲下身捡起掉落的筷子,偏过头来说道,那眼际泪光依稀。“要不然,我明天休息一天好了,今天发钱,领了好付会。” 说着便站起来朝厨房走去,没几步却又咳了起来,秋男望着她的背影默然站着,最后倒是阿菊又回过头来问说:“便当里放两个蛋好吗?” 秋男没答,兀自转身取下挂在窗边的外衣套上。 那时,天更亮了些,外头一片迷蒙,而耳际却尽是基隆河悲凉而沉闷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