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七时十五分 秋男和锦水在浴池边脱下衣服,换上入坑的单衣裤,领了安全电池慢慢晃到坑口时,工友们早已挨挤在寮仔边享受入坑前的最后一支烟。 一如每个喧嚷的早晨,这个早晨不知那些人又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只听见拔地而起的一阵哄笑。 “什么,什么,分一点来笑笑!”锦水才一冲入人群便耐不住闲地开口吼道。 “什么什么?问你啦,他们说前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天的事,这辈子才在炭坑讨生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上辈子干的一定是矿工,只不过不一定是煤矿罢了!”锦水这倒一本正经。 “这奇了,干矿工有什么见不得人?拉皮条吃软饭还差不多!” “所以,老兄你上辈子八成干的是那回事!”锦水说着慢条斯理坐到坑木堆上,众人反应稍慢,隔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问话的人大笑出声。 “你甭酸,要是老子干的那回事,你也差不多!” “我说过,这边的人上辈子干的还是矿工!” “为什么?” “请问一下,各位一入坑,见得了天啊?嗯?”锦水这时可得理不饶人,“猪啊,一群白痴!” 众人一听但觉有理吧,一个个笑开颜,只不过都低声骂了一声:“干!”算是对锦水语末的挖苦稍做反驳。 “哇!死棋,”一旁那一脸憨厚相的胖子突然叫道,“那,照锦水你这么说,我下辈子跑不了还是在这洞里钻进钻出?……” “不一定。” “都是你的话,伊娘,上辈子见不得天,所以这辈子做炭坑,你又说做炭坑见不得天,那我下辈子还不是……” “不会,你胖子不会!”锦水抢白道。 “我?”胖子指着自己,不知中计反而问得兴奋。 “不见天的工作多得是,像你胖子,依我看下辈子一定是‘不夜城’最红的一朵花,哈,一样见不得天,一样洞里这么钻进钻出!” 毕竟这话好懂,众家伙伴一声爆笑之后,但见胖子却像一只鹅般跳了起来,摇摇晃晃扭着硕大的屁股追打锦水去了。 而秋男却在这边听他们重新捡起话题:原来他们说的是胖子的一个邻居的事,他们父子俩原本都在七堵的某个矿坑工作,不幸的是,那儿子却在前一两年的灾变中死了,老爸在伤心之余毅然地申请退休,然后就依赖着退休金和儿子的死亡给付到基隆菜市场买了个摊位卖猪肉,结果一两年来也许是儿子的庇佑,猪肉卖得连房子都有了。 “命啦,我们反正是错长一根骨头……”有人喃喃说着,众人忽然沉寂下来。 抽水工旺春微跛着腿,从工寮的外头走过,微低着头任雨水轻洒在他微秃的前额。秋男不知怎地竟被他的背影吸引住了,木然抽着烟,眼睛眨也没眨地望着……他有六十几了吧?秋男忽然想道……而还是这么钻进钻出……难道说自己也是这样的命?要是这样的话,国忠、素梅真得要到何时何日才能摆脱这个灰黑色的环境?到他们成家、出嫁时吗?好,就算到那时,我能给他们什么? “干什么都好,这种时代,干,就别做炭坑……” “那你怎么还做?” “干,我十六岁做到现在,五十二啦,不是二十五,转业谈何容易?你说,我能干什么?扛棺材?驶伊娘,爱说笑!”胖子啐了一口。 “去‘赚’啦,老,功夫好咧!”锦水又晃了回来。 “像秋男倒还可以,真的,”胖子说,“三十几,比起我们来还算小孩,这年头做做生意什么的都好……” “我知道,”秋男朝他笑了笑,“我也想转业啊,你们谁借我钱?除非……” “除非什么?”胖子问。 “除非哪一天领一笔伤残给付。”秋男说着把烟甩了。 “你讲什么疯话!”锦水表情一变,声调中带着怒意。 “说你笨你又不高兴,”胖子似乎没觉察到锦水的脸色,把烟蒂在木板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你以为伤残给付能干什么?老实说,当你真躺在矿工医院不能入坑时,哈,你以为你老婆儿女不必吃饭啊?等出了院,伤残给付拿到了,那些钱干什么用你知道吗?还债!喝,这不打紧,以后呢?苦日子还在后面啊,老弟!要是我的话,我宁愿……” “你宁愿什么?”锦水音调突地拔高,众人望了过去。 “我宁愿……干,来个死亡给付。”胖子说得兴奋,似乎什么都忘了,“一口气咽掉,眼不见为清净,儿子们那有一笔款子可支使,搞不好还会记得你,像你说的那种笨主意,儿子还要养你后半辈子,恨都恨死了!” “你给我闪到一边去,你,”锦水突然扑了过去,一把推得胖子倒退了几步,“驶伊娘,好话不讲,在坑口给我放屎!” 胖子似乎这时才察觉自己的荒诞,望了望大家耸耸肩道:“说笑嘛,对不对?嘿嘿……” 秋男苦笑着望着锦水,却见他随即转身爬上矿车,众人陆续也就上去了,如同每天的早晨。这时南下台北的一列火车正轰隆隆辗过近处的铁桥,桥下公路的水泥安全岛上鲜红的“我爱瑞芳”四个字在雨中泛着流光,而右侧的基隆河灰黑的水流正盘旋奔腾着。 “日日不见天,为钱赌运气,本山人,锵!”有人学着布袋戏的腔调嚷道,“瑞芳地下工作人员,来耶了!” “今日坑内的水不知道会不会小一点?”胖子说。 “会啦,”秋男望了望淡青的远山,“出坑时,会有太阳。” 矿车慢慢地滑下矿坑,一节接一节,一组人接一组人地被吞没了。 晨八时整 虽然离镇公所稍远,但报时钟十六响叮咚却仍清晰地传进秋男的家里。 国忠一听钟声便放下筷子抓起书包跑出厨房,那脚步踏得整个房子劈啪响。 “国忠,小声点,素梅还在睡!”秋男阿母正在洗脸,这时连忙走了出来,“你阿母放在桌上的钱拿了吗?” “拿了,阿妈,我拿十块,十块给素梅。”国忠忙着套鞋子。 “给她干吗?” “她爱哭,哭的时候你可以买虾味先哄她。” 国忠站起身,想起今天有作文课,又忙着抓砚台毛笔。 “那你够吗?” “够啦!”国忠转身打开门。 “伞带了吗?” “带了。” “帽子呢?” “啊!对了,帽子。”国忠尴尬地笑着又返身拿帽子。 “像猴子一样,无头苍蝇,”老祖母骂道,“还不快去,待会儿罚跪就活该。” 国忠躲过祖母轻轻挥来的巴掌冲出门去。 “不要跟人家吵架,听到没有?” “不——会——啦——”国忠一溜烟便不见踪影了,嫩嫩的童音在巷口回荡着。 秋男的阿母关了门后探了一下素梅,那小女孩还睡着,而待她转身过来时,屋里似乎就在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耳膜呜呜地响着。 她慢慢地回到厨房拿了碗,正想盛粥时,眼皮却忽然一阵颤动。 “看到鬼!”她急忙伸手重重地按了按,岂知手里的碗便哐的一声落地碎了,素梅竟也被这一声吵醒,哇地哭了起来。 “来啦,来啦!”秋男阿母搁下捡了一半的碎片,又忙着朝卧房走去,而素梅偏自己爬了起来,揉着眼睛走向床沿,秋男的阿母刚进卧室,正好见她脚踏空身子一倾,“不要走!阿妈抱你!”才刚喊出来,素梅一惊瞪大眼睛望着阿妈,而整个人便摔下床来,几乎窒息地惊号着。 “好了,素梅,阿妈疼,甭哭,甭哭……”秋男阿母一边轻拍着素梅,一边却是一阵烦乱,心头难忍的焦躁,而眼皮却又赶在这时猛跳起来。 “见鬼了!真是,”她暗骂了一声,依然喃喃道,“甭哭,甭哭,阿妈疼……阿妈买虾味先……” 好不容易哄停了素梅之后,秋男的阿母心头还是无法舒坦下来,总觉得这个早晨一切都不对,都不顺当,于是喂完素梅一碗稀饭便点了几炷香,面对着神案的亡夫,低声道:“早起不知怎样,心头好难过,我在想,会不会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要说也该在晚上托个梦给我,对不对?搬了家到现在,秋男和阿菊两夫妻为了付买房子的会钱差一点没做死,阿菊咳得要死还冒雨做工,秋男也是,人家说顺兴坑最近水很大,这里雨又落不停,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我不要紧,你若想我就带我去,可是秋男、阿菊你可得保佑他们平安顺利,国忠素梅都还小哪,……你听到没有?嗯?保佑哦,看哪天秋男可以另外找个工作,也让阿菊休息一下,她跟着秋男,跟着我们受苦,让媳妇这样委屈,我心里难过,你知道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