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八时二十分 远东航空公司飞往澎湖的班机此时已飞出陆地,机翼下的海面隔着薄薄的云层呈现着暗灰的色彩。 “啊,你看你看,这海和基隆河一样哪!”锦水的太太阿蜜把一瓶空中小姐递过来的橘子水推给儿子武雄,望着窗外兴奋地嚷道。 武雄正忙着研究如何把安全带弄开,方才拉得太紧,况且又是一瓶橘子水下肚,这会儿硬是找不到按钮,整个肚子胀得难受。 “啊!”武雄最后终于弄开了,舒服地吐了一口气。 “很漂亮嗯?”阿蜜的脸几乎贴在窗上,望着海面,“你看!你看!船!船!” 阿蜜急转过头来,拉着武雄叫道;武雄尴尬地左右瞧了瞧,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轻声道:“阿母,小声一点!” 阿蜜发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说:“你爸就不来,要不然看到海又看到飞机就有他扯的。” 武雄会意地也笑了。他想起年幼时,每逢阿爸浅酌几杯之后,总有那些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时代里发生的战争的故事可听,从阿爸微红的脸颊,冒着油光的额头和激动地不停比划着的手势里,他近乎崇拜地嗅着那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丛林的血腥和求生的挣扎,更常把穿着破旧工作服的阿爸,重新塑造成另一个形象——即如电影和画片里的日本军人,长筒马靴,腰间斜挂着武士刀,那街道的人远远地望见都得乖乖的低头,哈咿,哈咿,哈咿! 可是,一等进了学校之后,那些崇拜却被厌恶和耻辱所取代了,他几乎忍耐地听着阿爸重复那些沉船、泅水,如老鼠一般地躲在潮湿的地洞里,生吃青蛙、生吃蛇肉的旧事,而心底却痛骂着:“阿爸,你是走狗、你是汉奸……”最后,阿爸的英雄形象碎了,在他眼里,阿爸只是那么无知、卑鄙且无耻的一个人,甚至卑微得比一个平凡的矿工还不如,于是,父子俩的对立便开始了,而且日益尖锐。 “你阿爸今早不知道会不会装便当哦!”阿蜜仍望着窗外,这时又回过头问武雄。 “会啦,他不是连海龟都有办法烧来吃吗?”武雄笑着答道。 “那是少年时代当日本的兵……”阿蜜说着,突然眼眶一红似问似答说,“当兵,很苦哦?!……” “阿母,你好了啦!以前人家说当兵卖命,可是阿爸还不是平安回来?现在的兵,舒服死了!”武雄说。 “阿爸那时候,是祖宗灵圣。” “现在就不了吗?” “啊,你三八,”阿蜜拍了一下儿子的腿,“你这张嘴,你看看……” 武雄笑着望着阿母,阿蜜想了一会又去看海。 “阿母,入伍后,你劝劝爸不要再做,要不然叫哥哥、姐姐他们一起劝。”武雄说。 “干了三四十年炭坑,好不容易再挨一两年就可申请退休,好领保险,他岂甘放了那一笔钱?” “阿爸在乎那笔钱?” “不在乎才怪,”阿蜜正经地说,“他是自认这一生什么都没得到,只有这笔钱是他能留给你们的,钱不重要,重要是那些钱对他来说代表着……” 骄傲?是不是?武雄想。就像后来自己豁然了解的,阿爸之所以常把充军南洋的故事一再一再地重复,那原因必是只有提提这段历史才能让他觉得他亦荣耀地活过了这一遭吧?因为他是爸爸——他必须以高出自己本来面貌的形象来督勉儿女,因为,他祈望儿女起码能够和那形象看齐,而只要这样,儿女便已胜过自己,不必如自己一般,庸庸碌碌过完一生,而且还得隐藏那么多的自责。 “拿钱给我们,我们也不会要。”武雄说,“要钱自己赚。” “他不会给你钱。”阿蜜笑了笑说,“你这傻子。” “那干什么?” “他想帮你娶个媳妇,生个孙子退休时好抱。”阿蜜说。 空中小姐又拿起麦克风准备讲话,窗外这时竟有了淡淡的阳光,海面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啊,这里没雨!”阿蜜说。 “瑞芳就爱下雨,”武雄也瞧了一下外头,“澎湖就到了。” “那么快?嗯?六百多块就这么飞完了?”阿蜜怀疑地问。 晨十时整 虽然上课铃已响过了,但瑞芳小学五年四班的教室里依然一片喧闹,男生女生吵成一团,只有国忠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慢慢地磨着墨,看着砚台上的墨汁由稀变浓,他忽然有一股奇想,他想,要是能发明一种机器就好了,这种机器只要电一开,它就磨呀转呀,然后上好的无烟煤便哗哗地转出来,那时候,哈,我一定要让它二十四小时转个不停,于是爸爸便不必再入坑了。他只要站在机器旁边指挥货车,说:“来,来,来,好,停——”然后怪手开来,把煤一爪一爪地抓进货车,爸爸就站在底下数钱,一张一张……哇……妈妈当然也不必去做工啰,她一定背着妹妹在厨房帮我做很好吃的便当,而咳嗽药早已煎好放在灶边等凉了才喝,阿妈呢?对了,阿妈一定跟人家到碧峰岩打太极拳去了,回来时顺便从菜市场带着油条、包子,还有热腾腾香喷喷的米乳哪!哇,真是太棒了……。 国忠想着想着嘴角不禁绽出笑容,甚至还吞了吞口水…… 这节是作文课。 “我们今天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看……’大家喜欢看什么就写什么,而且,要把喜欢的原因写出来,知道吗?” “老师这是不是万象接龙?”有人问。 “是吧?不过要长一点。”老师说。 “我最喜欢放学的时候看到爸爸已经在家里了。”国忠写道。 “我最喜欢看到爸爸的脚的颜色和我一样,因为那表示坑内没水,坑内有水的话,爸爸的脚就会泡得白白的好像皮肤生病,而且,坑内有水的话我祖母说很危险,就会骂爸爸,爸爸就会不高兴,妈妈做工回来祖母也会骂她,那时妹妹就会哭,我就觉得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 我最喜欢看到爸爸和妈妈低声谈话而且还微笑的样子,那时候妈妈特别美丽,可是我每次都躲起来偷看,因为我一去,他们就不笑了。 我最喜欢看到晴天。 可是,我最喜欢看到的都很少看到,而且都看到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