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十一时四十五分 秋男扒了一口饭,默默地嚼着,而眼睛却瞪着饭上的卤蛋发怔。不知怎地又想起早晨阿母怪异的神情和阿菊要命的咳嗽,当然,还有国忠和素梅的睡态…… “啊,驶伊娘,我老婆现在大概在澎湖大吃沙西米吧!”锦水突然放下便当说。 秋男笑了笑,心想可真巧,两个人竟在这个时候同时想起家人。 “她去是浪费,你懂吧?澎湖海鲜好,她却不敢喝酒,吃了保险马上拉!”锦水说着突然动了动身子,“怪事,水怎么流到这头来了?” 秋男被这么一说也直觉地站了起来,随着头上的灯光扫过,他发觉方才锦水洗手的地方这时水已全满了出来,而且还快速地朝自己站着的地方漫淹过来。 接着一声爆炸的响声轰轰地传来,两人刹那间全惊愕互视着。 “不对,秋男!”锦水放下便当机警地站起来,“出去看看。” 秋男亦觉得怪异,顺兴坑平日水是大了些,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子过,而,那声巨响是什么? “可不要是基隆河破了底。”锦水边走边说,“要是这样的话可得娶海龙王的女儿做小姨……” 锦水话还在嘴边,秋男却听到由细而慢慢拔高的水流声,同时感觉那水的凉意已漫到小腿。 “锦水啊,这水是怎么搞的?”前方胖子啪啪地踩着水朝这头跑来,“还有,你们有没有听到爆炸声?” “出去,别再跑进来,出去看看——”锦水朝他喊道,胖子的灯光随即停在原地。 水已经到了膝盖。 “驶伊娘,鬼打着真是……!”锦水的声音听来有点惊慌,“胖子,跑快一点!” 而胖子才跑了一两步,却又听锦水喊道:“停一下!” 胖子被一吆喝,加上心里确实也惊慌,几乎沉不住气地吼道:“全是你的话,干!” 锦水伸手阻止他出声,歪着头倾听着。秋男和胖子也诧异地听着……那水声很急而且加上坑内的回音显得低沉而慑人,可是就在这轰隆隆的声响中,他们终于听到似乎在很远很远处有断续的、近乎致命似的喊声:“……跑……出水……” “听到什么吗?”锦水问。 “出……出水?”胖子似乎仍怀疑自己听到的声响。 “我也听到了。”秋男说。 “跑!快跑!不管如何不能后退,”锦水拉了秋男一把一边大声说道,“往坑口跑!知道吗?别管其他人,自己跑,不要回头!” 于是三个人便逆着水朝外头跑着,秋男觉得那水已到了小腹,满坑都是水声和三个人粗沉的喘息,抽空偏过头去望了望坑壁,却见那水正急遽地,沿着支柱间的横杆一格一格往上升,往上升…… 不料才到片道外,却见一阵慌乱漫射的灯影,和杂乱不堪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 “出不去,外头水更大,往里头躲!”有人吼道。 “干你娘,里头更糟,冲出去!” “在里头等死是不是?” “那出去,你出去,有办法你出去,干你老母,你去!” “前面到底怎样?”锦水冲入人群,抓住那主张往里头跑的人问,“水很大,讲不清的大,水太强了,连冲都冲不过!” “那刚才是谁在喊?”胖子问。 “好像是添登的声音!” 有人迫不及待地往后头跑,锦水一把捞住他的手:“不要往里头去!” “干你娘,驶你娘,那你要我怎样?”灯光下那人的神色已近乎崩溃,满是炭乌的脸扭曲成一团。 “好,你去!”锦水说,“其他的人朝前面跑!” 人们一阵死寂,他们呆立着茫然相觑。 水,一寸一寸地漫到胸前。 “跑啊!”锦水道,却觉得胸口一阵紧缩,鼻孔间竟吸不进半点空气。 人们经过一阵惊愕之后,一刹那间竟疯狂般地前后左右不停地奔突、叫着、哀吼着、嘶哑地哭着,找尽所有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彼此拉扯、扭打着;秋男惊怖地望着他们,他企图排开他们,至少辟出一条去路。 后来,他亦觉得窒息了,突然,他发现左右的灯光竟一个接一个地熄了,水继续迅速且带着冷笑般的声音漫到喉头。 “秋男!”他听见锦水的声音。 “锦水叔!”秋男狂吼一声。 然后,他看到身边灯光一闪,锦水的半个脸露在水面,周围都是挣扎扑动的水波和彼此起落的气泡,那水波泛了过来,正好漫到秋男的鼻口。 “干你娘,锦水叔,你不要乱动好不好!” 秋男觉得呛而难过,他咳了好几声,本能地跳着躲开那水波:“驶伊娘,驶伊娘……” 然后,锦水的脸不见了,整个坑道中似乎只有他头上的灯亮着,然后,就在灯即将熄去的那一刹那,他跳了起来,借着水的浮力,他抓住支柱的横梁。 水仍一寸寸地上升,坑内是一片黑暗。 秋男急促地喘着气,尽量抬起下巴。 水再升一寸就停了,秋男想。 他似乎看到阿菊和孩子们……外头出太阳了吗? “你再涨,干伊娘!”他叫道。 他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影子。 水仍上升。 好冷,阿菊,我喘不过气啦!国忠、素梅,爸好想抱你们呢…… 水似乎带着胜利的笑着,上升,上升。 然后秋男看到那影子,啊,是你?是你…… “爸——”他叫道,“阿爸——” 而横木上的手便松了下来,一阵急扑之后就静了。 水满了之后,坑道内真是冷而寂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