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当落脚仔拿着奖券沿着西晒在街道留下的荫影一路机械的叫卖过来,踌躇了一阵却又在市场门口站定时,里头除了满地飞舞的金蝇外,摊贩和人群早已杳然,落脚仔缓缓扭了进去之后竟又在鸡贩的摊位前站着,木然地呆想了一阵,直到一群追逐而过的孩子几乎把他撞倒时,他才伸手赶掉脸颊上的苍蝇,缩起肩膀偏下头揩了揩脸上纵横的汗水,而这时,他却被地上的某件东西吸引住了。 就在腿边那堆菜叶、鱼鳞、内脏和长长的蔗皮积成的垃圾里头竟有一撮雪白的鸡毛!那定是翅膀上的毛,他想,要不然不会那么宽阔修长,也许经过半天烈日的烘烤,它们竟显得那么干爽,微风一起,它们都微微地招动着,那颜色和姿态都令人忘了冲鼻的腥臭,落脚仔慌慌地把奖券塞进帆布包里,伸出手杖撑着,艰难地弯下身伸出手拈了几支,放在手间就那么把玩着。他甚至被它细致的纹路和自己污黑粗糙的手掌所形成的强烈对比深深地吸引住,他仿佛觉得,该和在地面那堆垃圾里的是自己这层饱濡过人世烟尘的老皮,而不该是这般洁白可爱的东西啊! 就这样自顾地捻着那些羽毛愣愣地笑着,归程时,落脚仔非但早已忘掉早晨的屈辱,甚至对行经的街巷弄堂和相逢的人们都倍觉亲爱起来。 “嗨!”当落脚仔低着头依然望着那些羽毛,而鼻息间忽然嗅到一股清新的玉兰香时,他听到有人叫了声“你也会笑吗?” 他偏过头去看时才知道自己正走过全镇上最体面的那栋屋宇前,透过短墙上头雅致的栏栅,他发觉那个听说在城市女校读书、而后被退了学的女孩正趴在栏栅上看他。 “你也会笑吗?”她再问了一次,落脚仔注意到她闲闲踢动着的脚边正堆着木框、纸张、水罐和一些彩笔。 “我?……会,会啊!”落脚仔说。 “我常常看到你呢,像你这样也笑得那么开心,一定有很快乐的事情吧?”她问着,而眼睛却一直瞪着落脚仔的腿。 “快乐的事情?有、有、你看,”落脚仔把手上的羽毛朝她举去,“我捡了一些白色的鸡毛!” “鸡毛?”她伸手拿了去也看一下,“哇,很巧哪,我也正在画鸡呢,可是我却不快乐。” “你会画画?哇!真灵巧。”落脚仔赞叹地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你想看?真的想看?”女孩把鸡毛还给他诧异地问。 “是啊,画当然给人看的,不是吗?” “好啊,嘿,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要看我的画的人呢,”女孩整个脸忽然都亮了起来,抓起画板犹豫了一阵说,“可是你不能笑!” “不会,不会!”落脚仔接过画板说。 那纸上画的是两只正在啄食的鸡,毛茸茸的,但除了脖子上多添了一道鲜红的领结似的东西外,画布上一片白。 “是土鸡吗?”落脚仔忽然兴奋起来。 “是乌骨鸡,我爸养着说要做补药的。” “是白色的吗?”落脚仔急急地问。 “是啊,全白的哪,有时我还帮它弄毛,你知道乌骨鸡的毛和兔子毛一样哪,不像你手上拿的那种,对了,你说,我该加上什么颜色?” “加色?”落脚仔忽然把画板挪了回来,猛摇着手说,“不能加,不能加,千万加不得,白色的多好!不是吗?” “是吗?但我妈却不爱,她说不吉利。” “喔!……喔,”落脚仔吞了吞口水,把画交还给她,竟便小声地说,“我可以看看真的鸡吗?你说那养着的乌骨鸡!” “好啊!”女孩的眼睛一亮,“我方才把它踢走呢,好难服侍,要它们安静下来几乎吃掉我一大盒巧克力糖!” 说着女孩一放足便往庭院深处奔去,一边喊着:“大毛,二毛……呼呵——” 落脚仔看她远去,便笑着撑在栏栅上探视着里头的模样,而这才发觉那阵扑鼻的花香原是来自院中那株高大的玉兰花树,宽阔修长的叶面像极了手上的羽毛,细看之下它甚至也有纹路呢,只是日近黄昏,那花这会儿便全撑开着,像在祈求什么似的把原本象牙般的花瓣面朝天空摊开着。 “狗屎,你懂的并不比我多……” 透过叶隙和重重的绿,落脚仔忽然听到一阵激动的叫声。 “……年纪大……比你多……”这一声倒是苍老多了。 “……大没用,……法律上不幸地要我称你而已……外国……叫彼得、罗拔……中国不开化……压死人的制度……不幸……你知道吗?”那激昂的声音又说。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这倒是尖锐焦急的女声。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你们说了太多不可以!知——道——吗?”这一声特别清晰,连邻近的叶子都似乎都颤动起来:“……当你们……” “大毛、二毛来!”那女孩的声音缓缓靠近,“这边!笨死了……这边这边……” “我们怎样?嗯?说啊!”女人尖锐地嚷。 “不要逼我说!” “嘿,就是它们!”女孩慌慌地前后追赶着抽空朝落脚仔嚷,“看——很不好抓呢——这边,唉——” “当你们在制造我的当时怎么不说不——可——以——” “我的妈,好不容易!”那女孩终于把鸡用画板逼到角落上,“嘿,就是它们!” 落脚仔这会儿真是高兴啊!他仔细地打量着它们奇异的黑色的鸡冠,嘴,和镶着一道白毛的脚趾,纯黑配着纯白,多美呵,他不禁再看看手上的羽毛。 “我……我可以摸摸它们吗?”落脚仔伸手触了触鸡头上的丝带花结问。 “当然可以啊!”女孩诧异的回视他,她蓦然发觉这畸形的人不但会笑,而且,就像这刹那,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对眼睛里竟然泛满泪水,“当然。” “啊!”落脚仔把羽毛收进帆布袋里,颤颤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着鸡。 “啊!……”他说。 这时那争吵的声音静止了,女孩只闻到花香,和来自落脚仔身上的汗味,同时也听到他浓浊的呼吸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