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六时三十分 六点一刻由瑞芳开往基隆的客运车在雨雾中驶抵大寮时已经六点半了,尽管乘客早已饱和,但司机还是慢慢地挨边停下来,关掉引擎,让上工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塞进来。 早班的乘客除了矿工之外,通常还有许多到瑞芳市场赶早办货的妇女小贩,于是车里除了矿工们身上惯有的一股类似机械油般的味道外,更混合了走道上那些葱、蒜、芹菜,甚至鱼虾鸡鸭的腥膻。车子一停,座位上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拉开早已蒙上一片水气的窗子,任带着淡淡草香的冷风灌得一车皆是。 秋男探头出去瞧了瞧,却见同组的锦水正叼着烟站在车门下,略带白发的头上一层淡淡的雨滴,脸上是恶作剧般的嬉笑,一边作势用肩膀顶着塞在门口进退不得的人,一边大吼大叫道:“哇,驶伊娘咧,呸呸,我们来请问一下,你昨天是不是忘了洗屁股?” 秋男看不见半上半下的那个人,但那声音倒是干脆,“屁股?爱说笑,我怎么舍得洗,您老不是最喜欢舔人家的臭屁股吗?我是特地为您留着的哪!” 车掌早已习惯了这类粗言粗语,毫无反应地挑着指甲,睡意仍浓的脸上只见嘴唇机械地动了动,背书般地说:“请往里面走,谢谢!” “小姐,”锦水跨上一脚,却仍抽空道,“把后面安全门打开好吗?” “干吗?”车掌这时倒讶异起来。 “要不然挤在后面的人哪有地方走?” 车里反应不一,有一声没一声地笑了起来。 “锦水,哪一天进棺材的时候,知不知道你哪个地方先烂?” “当然知道!”锦水终于挤了上来,一边帮车掌拉上门一边道,“那个嘛!没有骨头的那个嘛!” “对,没有骨头的嘴巴!” “你太有学问啦!” “锦水叔!”秋男略站起身招呼,却见锦水早已一路嚷道:“滚水,烧的滚水!”一路挤了过来。 “你不是陪婶仔坐飞机到澎湖旅行吗?”秋男记得早在一个月前就听他没事提“外出观光”的事,甚至昨天还问自己要不要鱿鱼什么的,怎么…… “不去啦!” “为什么?” “不想去,”锦水说着已挨到面前,随手拉拢车窗,“儿子顶老子的位。” “难得陪婶仔出去一趟……”秋男说着看了看表,阿菊这时候一定一边咳着,边穿雨衣边准备上工了吧……他不禁想着,当人家在招伴时心里的确也有过随大家去逛上一趟的欲望,不因为什么,就只想到阿菊跟着自己这几年来的操劳,两人若能单独去游览一下,好不好玩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真想阿菊了解自己心底深藏的愧疚。可是,即如自己所料的,当他才开口说:“喂,我们去坐一下飞机好不好?”还未加解释时,阿菊一边摊开一家大小的衣服,偏过头来,一边一脸委婉地说:“不要啦,人家说澎湖没有什么好玩的,比我们深澳、瑞滨还不如呢!”秋男不想追问,但心里可明白,脑中的景象是左右邻居的凑在一块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游览的事时,阿菊孤单站在一旁含笑无话的样子。…… “干,同一张臭脸看了三十几年还没看腻?喔,连出去玩这种爽事都躲不开,算了,伤神!”锦水大声嚷道,那些女贩嘻嘻哈哈地张嘴笑着,有人低声说:“短命,男人就是这样……” 锦水又低声向秋男道:“猴囝仔廿八号要当兵去了,他老母看不开,伊娘,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舍不得离开,我心烦,让她到外头哭个够!” “啊!”秋男忽然叹道,“早知道该让她去,起码有婶仔作伴!” “阿菊?她也哭吗?为什么?” “不,”秋男摇头,“我阿母。” “你阿母?”锦水竟也皱起眉来,“她哭了十几年了还哭什么?” “不是哭,只是没事操烦罢了,”秋男叹道。瑞八公路正在拓宽,某些路段颠簸不堪,望着锦水微白抖动的头发,竟觉得是阿母也雇了车一路跟着。 “操烦些什么?”锦水道,“都抱孙子了她还不知足吗?哪天我过去骂骂她就好了。” “操烦阿菊身体不好还得去做工,还有,”秋男望了望锦水说,“她不晓得听谁说顺兴水大,一天到晚叫我换坑。”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再说还不是同样道理,这里工资多一些,坑又不热,还有,我说锦水叔也在这儿做,大家有照应。” “那,她还操烦?” “讲不清,我也没办法,她反正喜欢乱想……” “你提起我,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我爸都没有你的运气,我哪有你好运气!” “我懂了……”锦水这时却是一脸肃然,好久之后才喃喃道,“干,她就专想坏的……你懂她的意思吗?” 秋男点点头闭起眼睛,只觉得眼眶一阵酸热。 “你们啊……你们……”锦水低声说,“你们母子都在互相演戏,干!” 演戏吗?秋男心底苦苦笑着……的确也是,他想。阿母只是顾忌着一些事,而,很悲哀的,这些事就是她日夜操烦难以释怀的沉痛,而自己明知阿母含在嘴里的话,但却得假装不解,有时甚至还得在言词上用忤逆的语气去逼使阿母不往坏的地方想。这真是难受啊! 也许阿母以为我早忘了,但……秋男默默地紧咬着牙,强忍住几欲泛出的泪,……但我忘得了吗?十六年前邻镇的煤矿灾变,锦水叔是唯一获救的人,而当他醒来,大叫阿爸的名字时,自己正跪在坑口,迎接那具全身乌黑的尸体,一边用尽力气拖住往尸身上扑去的阿母,一边还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道:“阿母!不要紧,不要紧,阿母……” 不要紧吗?现在想想也好笑,当初,怎么会想到不要紧这句话?不要紧吗? 一年之内,全里看不到一张笑脸不要紧吗?一天之内十八个人出葬,十八具棺木迤逦在冷风冷雨的山路上?十八户人家的小孩从此必须断绝幻梦在一夜之间被强迫长大……不要紧吗? 秋男记得,葬礼过后,村中请来一班傀儡戏,哐哐当当的锣鼓响得满天满地,而台下只有自己一个观众…… 自己就任雨淋着,任她吹着,任崩溃的阿母用尽所有不孝的罪名骂着,任她拧着,咬着,用木棍打着,自己却是动也不动地瞪着那些出将入相的傀儡……阿母不会知道,自己只是想看看,想了解:在这种时日里,为何还有人活得这般风光喧腾…… “哪天,我过去骂骂她。”锦水最后说。 中央货柜的仓库从窗外掠过之后,车慢慢停了下来。 “阿尼奇,”锦水朝司机叫道,“下午经过时开慢一点,没赶上的话,下雨天等车很累的。” 秋男走在最后,一跨下车,便听见车掌一声哨音,抬头处,车牌竟也迷蒙起来,但仍看得见上面三个似乎悸动着的黑字,“枫仔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