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时五十分 苍老而落寞的瑞芳午后,雨才稍一停歇,街道那端竟响起尖锐的警示器的呜咽。 人们不禁探头望着,但是警车领着一部白色救护车正朝瑞八桥那方疾驶而去。 “干什么?”有人问。 “我闻到不好的味道,矿坑的味道。”那个在亭仔脚摆奖券、香烟摊子的残废矿工说,“要不要打赌?” 午后四时 阿菊和其他两三个妇人全躺在坑口工寮边摆出来的藤椅上,她整个下巴全是血迹,下嘴唇肿胀而苍白。 秋男的阿母拥着国忠静肃地望着坑口那堆人群,耳边是挥拂不去的哭声、哀号。 “我们不能哭,我们不能哭……”她拍着孙子的肩,喃喃不休地念道,扬过的风吹得她一头黑白交杂的发丝如枯草般飞散,国忠果真不哭,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远处的坑口…… “阿母——”阿菊突然醒了过来,猛地挺起身子,护士匆匆赶了过来,国忠正想过去,却见妈妈张大了口,双手朝自己脸上抓来,而刹那间却又无力地瘫软下来。 此时前边正是喧腾纷乱。警察、记者、家属、官员交互奔跑,嘶喊,每个人的声音早已沙哑不堪,电视台的采访员正把麦克风对着官员的嘴。 “我们都在尽力……”那官员最后说。 “谢谢。”采访员才放下麦克风刚走开,围观的人群中却有人冲了出来。 “没有用啦,你们都在做戏没有用啦,你问他有什么用?你怎么不问我?干伊娘,你问我呀,你如果敢问我,又敢在电视上演出来我就认为你行,要不然,滚蛋,”那人一双手几乎甩到采访员的鼻端,几乎无法控制地激烈狂嚷着,“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 “好……好吧,”那采访员似乎头一次碰到这种不敬的人,他失措地举着麦克风,“那你想说什么?你有什么意见?”那人抢握着麦克风,他不在意远处镜头早已垂了下来,他叫着:“他们不把那些人的命当命看,干伊娘,十一点多出事拖到一点多才报警,这个不要紧,你看,现在几点了,抽水马达在哪里?干伊娘,就是去美国买也该运到了,三十四个人啊!三十四个家庭啊!干伊娘,再不抽水,那些人死定了,你知道吗?嗯?” “这位先生,你太激动了,我解释好吧?我解释……”那官员说。 “不要。” “你——”秋男的阿母不知何时牵着国忠走了过来,“你不听他说,听我说好吧?” “奥巴桑……”那人回过头望着老人,好一会儿才逐渐平稳下来,“好……” “我的独子在里头……”她全身微微颤抖着,而那双眼睛除了一抹凄凉哀怨的神色外,没有一滴泪,“他入坑做工,老板给他钱,谁都没相欠,我不抱怨谁……” “可是,奥巴桑,人还没救出来,他们一点都不着急……”那人说。 “他们不着急的话,他们不会来……” “但是人命关天,他们来有什么用,抽水帮浦没来!” “人不是仙,人若是仙,我儿子就会好好活着……” “可是,那些人不一定都在里面等人去救!” “水已经到坑口了不是吗?”秋男的阿母这时竟微微有了笑意,她摸了摸那人的肩膀,舔着嘴唇,好久好久才说,“这是命,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我自己知道我的头家和儿子都不要我,他们都甘愿守在煤矿里……” “奥巴桑。”那官员走了过来扶着她。 “把它封起来,”她幽幽地说,“他们爱守在那里就让他们守着,把它封起来,简单又省事,把所有炭坑都封起来……” 秋男阿母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封掉,都封掉,我还有孙子,只有这一个孙子,我不要——” 她抱着国忠,紧紧地抱着。 “阿母——”阿菊竟又醒来,推开护士朝这头奔来,而只叫了这声便几乎断了气似地咳了起来。 深夜十一时 由外处运来的大型排水机终于发动了,那轰轰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山坡,只是稍远处基隆河奔流的声响却压过马达声,慢条斯理地有恃无恐地传过坑口。 深夜零时 坑道内一片黝暗,死寂。 盈盈的恶水微微波动着,水中那些浮肿的躯体缓缓漂动着,像一群午夜抱醉而归的友人般,他们都静静地、毫无知觉地飘动着。 水底有一个便当,几片切半的卤蛋散在一边,那蛋黄正慢慢化开,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