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十一时整 当阿菊卸下磨石子地用的小石头,肩头的肌肉一忽儿爽快无比地松了下来,但两腿却忍不住地打战。这个早晨阿菊可真难过,由于咳嗽未止,于是每挑着石头走上最高层,就在呼吸最急促时那喉头被冷冷的空气一拂,一阵干痒之后便咳得愈厉害。好几次,只见眼前一阵漆黑,人差点昏死过去,可是本能地,她都尽快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抓住鹰架,她怕要是石子包掉了下去她还得再爬一趟,更怕自己也掉下去了,那一刹那间,拂开那团黑影的都是素梅的笑靥、国忠的身影,还有秋男的脸。 漫想了一阵,她还是拾起扁担走下鹰架,风吹过一身雨水和汗湿竟是一阵刺骨的冰冷。雨,还是落着,工地灰扑扑的四围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红底小白花的洋伞,正在鹰架的最底层轻盈地转着。 阿菊才迈下鹰架,那持伞的女人一听到人声不禁回过头来。 一瞥之间,阿菊只觉得那女人真是面熟,化过妆的脸映着花伞洒下的微红显得清新且富态。是面熟,阿菊很确定,只是忘了哪儿见过的。 阿菊思量了一会儿,转过头咳了几声,正认命地朝那堆石子包走去,不料却听见那女子喊道:“是阿菊吗?” 刹那间好多杂乱的思绪一下子闪过,阿菊停下脚步甚至仍弯着腰愣在那儿。 “你不是阿菊?”那女子又走近了几步。 “是,我是阿菊,你……”千万种自卑却在阿菊回过头的刹那全部摆开,阿菊连自己都难相信竟会这么平静地面对原先所羞见的人,她忍住一阵咳意,甚至微微撑开一丝笑纹。 “我阿芬哪,你忘了吗?贡寮小学十六届的。”那女子兴冲冲地迎了上来,“记得吗?” “哦!”阿菊终于想起来了,“啊!” “记得了嗯?好巧,十几年没见了吧?”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菊,“你在这儿做工?” “是啦……”阿菊慢慢地把扁担竖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那么本能地挪到背后去,“多少赚一点……你来这儿有事?” “啊,我是来看房子的啦,订了很久啰,来看看盖得怎么样,”那女子指了指那排新建的公寓,“哦,对了,这个是我男人,买这里的房子是他的主意,我说这里海风大,他却说这里安静啦,增值快……” 阿菊微笑地朝她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而那男人虽然笑着,可是就如阿菊打量着自己一般,上上下下地看着阿菊。 “你忙吧,我上去看看,等一下再找你聊,好吗?”阿芬说着便推了男人一把朝那每户定价百万以上的房子走去。 阿菊眼见他们走进了黑黑的屋壳子里,脑中一片茫然。 “命哦!”她暗自叹了一声。 阿菊真没想到阿芬竟会出落得这般令人欣羡啊!十几年前小学时代的阿芬可是又憨又丑,每回考完试发考卷,挨打的永远有她一份,一边哭着一边抹着鼻涕的样子可还清晰地如同昨日。 “你怎么不跟黄阿菊学学?”老师常这么说。而阿菊便感觉到阿芬那自怨自艾的眼光正朝自己扑来。 即使毕业了之后,阿菊仍是女生群中的佼佼者,别的女生都得到外地的工厂去做工,去当店员,而自己却干干净净地在乡公所当小妹,而阿芬呢,则在菜市场的鸡贩子那儿帮人家杀鸡拔毛。 有时走过菜市场,总看到阿芬戴着斗笠,或曝晒在火热的太阳下,或任雨淋着,把裙子撩到大腿根,用那双被水泡得起皱泛白的手,翻捡着那堆黏搭搭臭腥腥的内脏,当自己难忍地望着她,唤道“阿芬,你忙哦!”时,阿芬总习惯地抬起头,把流到人中的鼻涕吸回鼻腔,傻愣愣地说:“啊,多少赚一点啦!你下班了吗?” 而,现在呢? “阿菊,还是和你聊天好了,”阿芬不知何时又走了出来,“你先生还在乡公所吗?” “哦,不,他在做炭坑。”阿菊道。 “做炭坑?啊,我还以为他还在乡公所上班呢!”阿芬说完似乎在思量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炭坑赚钱比较多吧?” “还不及你们做生意的十分之一呢。” “做生意苦哦,起早晚睡,还要赔笑脸,任人挑拣,苦哦!做工较自由吧?” 是啊!做工较自由,阿菊记得秋男当初决定离开乡公所时,也曾这么跟自己说过,可是那不是应酬话,那是含着辛酸和痛苦的抉择哪! “你先生很好,不像我这个,呆呆笨笨的,不会做人,气都气死了,”阿芬嘴里如此说着,脸上却是一抹掩藏不住的满足的笑痕,“我记得,你们在恋爱的时候大家都说全贡寮就数你们最配……” 阿菊低着头笑了。可不是吗?那时秋男初中毕了业也到乡公所当小弟,才不久人家就说了:“阿菊,你比他先来三四年,可得好好照顾他。” 只是还没弄清人家说“照顾”的意思时,心里却先容下他沉静、认真且负责的影子。 后来,人家又说:“秋男,阿菊现在照顾你,你以后怎么照顾人家?” 秋男沉静的表情连变都没变,阿菊正暗自埋怨当儿,谁知秋男却考上了远在基隆的夜校,黄昏一下班便赶火车去上课,下了课回到贡寮刚好午夜。 “秋男,你这样受得了吗?”有一天阿菊上班的时候,看见秋男一边洗茶杯一边背英文单词时忍不住问他。 “要是现在受不了,”秋男微低着头,朝阳从气窗溜了进来,洒在他犹带稚气的脸颊,“以后,我真的照顾不了你,我怎么受得了?” 之后,就这么淡淡地日复一日,毫不激情地相互许诺:我们永远是一块儿的。 “我念完高中补校后,先考普考,反正当兵的时候也可以考,总会被我考上,然后,当完兵再念夜间部大学……”秋男好不容易告诉阿菊他的计划时,几乎全乡的人已认定这斯文的一对定是天造地设的。 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两年后两人终于结婚了,可是,乡人来祝贺他们的婚礼时是面带悲戚的,因为秋男的阿爸在那年岁末寒风中伴随十七个伙伴话也没留一句地去了。 于是,洞房花烛夜她便和秋男守在棺材头,一张一张地折着冥纸,结婚礼服是粗麻盖头,是草鞋芒杖,翌晨虽然也是做人媳妇礼数地端茶递饭,不同地只是在于她必须号哭着,必须跪着、爬着,而且,没人接应,没人用慈祥的声音说:“你们可该早点给我个孙子……” “现在炭坑的收入都不错吧?”阿芬打断阿菊的思绪,“一天五六百有吧?” “有啦。”阿菊应道。 “那也差不多了。难怪他离开了乡公所,我头家一个朋友也是吃公家头路,才一万出头呢!” “嗯。”阿菊应了声不禁苦笑了起来。她好想说钱不是这样算的你知道吗?公家头路一个月一万,可是连礼拜天、休假都算的,而秋男呢,扣掉公休,扣掉坑内的水大不能做,扣掉筋疲力尽之后的无法入坑,一个月又能多出多少?的确,比起在乡公所干工友时是要好一些,可是,想深了,领固定薪水的人最担心的是赶不上车,没签上到,而矿工呢?担心的是什么,你们可想过?——命!而且不只是一个人一条命,你们可知道每一条命的背后还有一个家,还有一张一张等着去喂饱的嘴! “加上你这么勤劳,过几年有上一笔,你先生不就可以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啰!甚至还有一大笔资本做大生意赚大钱去呢!”阿芬说。 “我倒望着孩子能照你说的一样。”阿菊说。 “哦?孩子?对啦,对啦,”阿芬毕竟不懂,“替孩子着想这该的,天下啊,就是做父母的人最苦,像我头家还给孩子们买了一个什么教育基金的保险,谁知道,唉,长大以后,他们拿了钱记得什么!” “是吧。”阿菊说,“阿芬,你真是人在福中哦!” “啊!能再见到你实在高兴,我们十六届的都没联络了,我好想办个同学会大家聚聚,看看大家发达成什么样子……” “是啊。”阿菊漫应了一声,即见顶楼的师傅正朝她招手。 “对了,你当发起人好不好?你毕业第一名,由你来当真是名正言顺……” 阿芬兴冲冲地说着,而阿菊却只想到该怎么跟阿芬说我该走了,要不然,待会儿师傅可没石子替你的新房子铺地…… 晨十一时卅分 “兄弟啊!准备吃饭拉屎制造肥料啰!”片道内原本已逐渐稀疏的挖煤声经胖子这么一吆喝便完全停了下来。 “几点啦!” “管伊,你爸肚子饿就吃。”胖子说。 锦水把系在裤内用小布袋装着的手表掏出来看了看:“十一点半,驶伊娘,胖子的肚子真准。” “没有这个,胖子呵,那有这一身肉,你看。”胖子弯腰慢慢靠了近来,双手捏捏冒着汗水和着煤屑,在电池灯下显得焦黄油腻的肚皮说:“你有没有?你就没有,你啊,吃的不够拉的!” “你滚蛋,我要吃便当,别在我面前翻那块抹布!”锦水说着伸腿踹了胖子一把。 秋男在一旁看得好笑,而这一笑却觉两肋的肌肉一阵抽痛。好几天了,这种酸痛一直持续着,往昔只要休一天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人便像重新活过一般,可是这次已经吞了一两颗合利他命却还不见好转。老了吗?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看不出哦。”秋男说着捞着坑壁边的水洗了洗手,那水在电池灯下似乎较平常流得快些,白中带黄的泡沫轻缓地旋转、掠过,秋男愣了一下说:“那么胖的身子屈在煤巷里倒还活跳得很!” “三十年经验哪,十字镐对他来说好像拿筷子!”锦水在另一端拿起便当抽出筷子晃了晃。 “今天的水好像大了些。”远处不知是谁含糊地问。 “雨大吧?”有人满嘴食物闲闲地搭上一句。 “吃了吧。”锦水说着也帮秋男解开便当。 秋男回头去看原先的工作处,煤层很薄但很深很远,有时自己常想顺着煤层这么挖进去会不会挖到某种小说里头的陌生国度?有如念过的书里,那一篇桃花源记…… “早上有几车?”秋男仍看着煤层问道。 “两三车吧?煤薄得很。” “包头够本吗?” “不够本他挖心酸的?”锦水翻开秋男的便当,里面有四个横切的蛋,他用筷子动了动才知道是半个,于是从自己的便当里夹了一块煎鲣鱼和一块卤肉给他,“一车煤可卖两千多,工资五六百,还有赚头。” “这么薄的煤有时觉得挖起来真没趣。”秋男说。 “是没趣,要不然日本人早挖了,顺兴坑的煤日本人挖了好几年,我们现在挖的是他们留的水柱。” “水柱?” “他们怕再挖会弄坏基隆河的河床,所以预留的地下堤防。”锦水说着扒起饭来。 “那……我们还挖?” “石油不够,煤炭涨价,谁不挖?”锦水说,“不挖,我们有事做?” “我都不知道……可是官厅准吗?” “测量过了吧,前几天保安中心的才巡过。”锦水说,“你不吃?” “吃。” “阿菊昨天连工吗?”锦水问道,又看了看秋男的便当。 “嗯。” “她身体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锦水说,“你婶仔那边有几颗海员从香港带回来的白凤丸,拿回去给她煎了吃。” “……”秋男沉默了一会移过身子,“啊,对了,我前几天看杂志,他们说台湾很多煤矿都没有开采价值了……” “不开吗?我告诉你,有一两万人,一两万个家庭会眼泪流眼泪滴,”锦水说着说着却激动起来,“他们,哈,我听得耳朵都快长癌啦,他们像什么你知道吗?像星期天坐在汽车里兜风的家伙,看着车窗外冒雨插秧的农夫说:‘啊,礼拜日,又落雨,干吗这么逞强呢?’” “要是他们敢这么提起,一定是官厅有什么计划吧?” “有吧,”锦水又扒了一口饭,脸上却是一抹怪异的、暧昧的笑容,“我听说他们要设一个‘退除役矿工辅导委员会’了!” “真的吗?”秋男突地一阵兴奋,“真的哦?我就知道!” “你不知道,”锦水啐了一根鱼刺,“主任委员就是我。” 秋男的笑容刹那间完全冻住,他掀开便当,默默地望着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