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何处竟有这种花的香味?她想,……竟是那么好的味道,她想着,心底竟有一股难言的感觉。 “它们真乖!”好久一阵子之后落脚仔才抬起头说。 “也只这么一次!”女孩说。 “方才,”落脚仔把手伸了回来,而眼神仍留在鸡只身上,“你家兄妹吵架吗?” “不是,我才不跟他们吵,”她说,“那是我那笨蛋哥哥和我老头老娘吵!” “不能……唉唉……”落脚仔猛抬起头说,“不能这样称呼爸妈吧?嗯!不好啦!” “管他的,你不晓得,”女孩说,“他们在镇上吃得开,其实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好坏父母还是父母哪!”落脚仔说,“啊,对你们读书人我不会说啦……” “太多人说过啦!”女孩这便笑了起来。 “啊!”落脚仔惊叫了一声,“我要回去啦,你看,看鸡看得都忘了天地啰!” “要走了吗?” “嗯。”落脚仔抬起身来。 “喔。” “谢谢你让我看鸡。”落脚仔扭开了几步回头说。 “……”女孩看着他走,只摇了摇头。 “嘿,”又几步,女孩终于出声,“你能告诉我你的脚为什么只剩半截吗?” “啊,没什么啦,”落脚仔似乎很开怀似地说,“医生锯掉的啦,不过他们倒抢回我的命呢!” “为什么要锯?” “我少年时在山上做长工,种杉仔,就像这夏天,晚上去洗澡踩进蛇窝,你不知道,哇,两只脚都被咬啦,我就自己先用火烧,再摘了些草药糊,结果,结果你知道怎样吗?嘻嘻……” “怎样?”女孩问。 “第二天一醒来,哇,裤子都撑破啦,一支脚两支大……嘻,你都不知道,像杉块呢,扛都扛不动,我敢打赌,哈哈哈……那时候你看到一定会笑死,你知我像什么吗?哈哈哈……”落脚仔忽然笑个不停,笑得都弯了腰。 “哈……”女孩似乎也被感染了,竟也大笑了起来,“你说,你快说,像什么?” “像一支脚踩一个煤油桶!哈哈哈……” “煤油桶!哈哈哈……”女孩趴在栏杆上猛笑着,“后……后来呢?” “后来,天又开始落大雨,我没办法还是要下山啊,可是溪流都涨了,过不去,它们就开始给我流那黏腻腻的汤呢,还好下雨,山上又没人,要不然,哈哈……不知要臭昏多少人喔!” “后来呢?”女孩的声音低了。 “后来我就不知道啦。” “那是谁去救你的?” “……”落脚仔的笑容猛然冻住,缓缓地摇着头。 “没人去救你,那你?” “他们是去报凶的哪,”落脚仔的声音不禁沙哑起来,“那几天,就我在山路中爬滚的几天,我阿娘竟断了气呢,……干……你不晓得我听到后……干……” “是吗?”女孩偏过头去,双手捏紧了栏栅,她似乎强忍住什么,“是吗?” “啊,其实她早就有病了,不过她总得等我回来,你说是不是?我……我是腿烂了并不是不肯赶路……”落脚仔说。 “我知道,”女孩咬着嘴唇,长发被风掀得一天都是,“她一定不会怪你……阿伯,” “啊……”落脚仔摆摆手,那时天边火红一片,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什么!“再见啦,……那鸡,那鸡真漂亮!” ……看到啰……我和阿彩在这儿祭您……阿娘,您看这鸡,土鸡哪,真的土鸡,当然是白色的,像鹅一样干净的……阿娘,您吃……烧金了吧,阿彩,看火焰伸得那么长,烧的那么红!阿娘这会儿也有钱用了呢…… “你今天高兴什么?嗯?”当落脚仔的妻子帮他把橡皮垫子从腿上取下,端过水仔细地擦着他的身子时,她诧异的问,“袋子里奖券也没少几张嘛!” “没有啊!哪有!”他低着头问:“你今天好一点没有?” “憨狮那帖药好像有一点效,吃了头不晕了,可是……” “可是怎样?”落脚仔猛回头焦急地问。 “没啦!” “有是你说的,没有也是你说的,到底怎样你别开玩笑……” “没有啦,只是……拉了一阵肚子。” “啊,太冷了大概,药性太冷了,那别再吃那些萝卜干啰,那东西最冷了。” “我知道,病这么久连这种禁忌我都不晓得啊?” “嘻……” “你高兴什么嘛!” “没有啊!我正在掏耳朵罢了,嘻……好痒。” “神经。” “要不要我帮你捻一捻?” “不要。” “用鸡毛捻耳朵最舒服啦!”落脚仔说,“我今天在菜市场看到一只大白鸡,你看,这是它的翅毛,看这个就晓得它有多大了,我跟鸡贩要一根,结果,那个人憨憨,伸手一抓就这么一大把给我,还叫我要的话再去拔,我怎好意思哟!” “拔光毛的鸡谁要买?” “就是嘛,我就跟他这么说……啧啧啧……真舒服,来啦,我帮你捻一捻。” “好吧!”女人说着便挪过矮凳子来,把头埋在落脚仔的腿截上。 “哇哇哇,对就是这里……夭寿……真的很舒服呢!” “就是嘛!” “对了!”女人忽然抬起头,落脚仔茫然地看着她久病之下蜡黄干瘪的面孔,她推推他说,“你一提鸡毛我才想起来,阿娘的忌日到了呢!” “是吗?”落脚仔心底一阵抽搐,“啊,对啊,好快,我实在不孝,差一点都忘了。” “你如果忘记真会被雷公劈死,亏你老娘养你!”女人说,“不过,你赚的钱都被我吃药吃完了,我看连牲礼都办不出来啰!” “哼,看我那么不行,”落脚仔说,“说什么也要买块肉买条鱼凑凑,最好……能有只鸡最好!” “算了,阿娘不吃鸡你又不是不晓得。” “她只是不吃饲料鸡,说饲料像晒干的鸡屎,吃屎的鸡她不敢吃,她说。” “你是说你要买土鸡?”女人睁大了眼,“现在哪里找得到纯土鸡,而且,对了,阿娘也不爱有颜色的鸡,以前啊,她不是说除了白鸡最干净外,那些有色的鸡都是坏鬼变的,吃了弱气吗?” “也许可以找到呢!”落脚仔说,忽然,他想起了玉兰花香,和那趴在栏杆听他说话的女孩,“也许有呢,如果找到了,拜完阿娘还可以把憨狮以前开的那帖药拿出来炖,那不是要一只鸡炖吗?” “算了,”女人说,“纯浪费钱而已。” “不试怎么知道呢?” 然后两人突地都静了下来,落脚仔轻轻捻动手中的羽毛。在黄昏的灯光下,那羽毛呈现着的是高贵的象牙色,随着落脚仔的动作,它轻舞一团如花,如黄昏全开的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