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时 旺春仍近乎痴呆地坐在坑口的铁轨旁,望着漆黑的坑口发怔。耳边喧嚷的仍是矿坑内那一声惊爆,那一片水声,还有添登最后的声音:“出水了——” 他好像从一场极度恐怖的噩梦中醒来,虽然后来知道有十个伙伴和他一样都从那场浩劫的魔掌边缘蹿出,可是他更记得,就在那狭隘的坑道里头仍有三倍的人,他不敢说,可是他近乎绝望地料定——去了!都去了! 幸存的人正在工寮里外不停地奔窜着,一个个有如幽魂般地来去呼嚷,可是一个个却都手足失措。 “驶伊娘,驶伊娘,”有人叫道,“现在到底怎么办?” “我看先抽水!”有人仓皇应道,那声音犹带着惊慌的喑哑与悸颤。 “你看,你看个屁,四部抽水机全在坑内,抽,我怎么不知道抽!” “干你娘,要不然要怎样,你说!”他稍稍停了一会儿才又问,“叫包头来呀!” “早通知了,他一听都昏死过去了,”那人答道,“他来了又怎样?没有抽水机又怎样?” “我们通知其他矿坑好不好?拜托一下,我们大家想想办法好不好?” 那十几个人加上工寮内原本的一些人就这么手足失措地叫嚷争辩着。 “我们等包头来再做决定好不好,现在大家像疯狗一样又能如何?” “好!你们等!你们等!”有人大嚷着。 “干你娘,你静一静好不好!我跪你好不好?你要怎样,你说,你自己都想不出办法,你要我们怎样?” “我,我……”那人终于号啕地哭了起来,他任眼泪在全是乌黑的泥屑的脸上窜流着。“我要去告诉他们家里的人,我要去!” “你回来!”有人喊着。 “不要管他,任他去吧,我们除了等包头来……你说,我们能做什么?”那人说着便蹲了下来,捧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午后十二时卅分 阿菊把扁担横在石子包上头,头枕在上面侧卧歇着,一个早上的上上下下她着实很累,于是闭着眼睛浅浅地睡了,只是仍断续地咳着,手中抓着没吃完的一个海绵蛋糕,她还仔细地用舍不得丢掉的那个塑胶袋再套了一层。 ……国忠就爱吃这种面粉做的东西……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急促地爬上鹰架的声音,她很想起来,可是却又起不来……管伊,我是累……阿菊想。 “阿菊!”上来的人叫着。 “嗯?”阿菊究竟还是翻身起来,她看到监工和师傅全站在眼前,“你们不是在下棋?” “阿菊,”师傅唤道,“你回去一趟……” “干吗,我只是累了点,睡一下就好了啦!”阿菊说,“没关系啦,我没病……” “不是……”监工一脸焦急,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让师傅阻止了。 “阿菊,我刚刚接了电话。”师傅朝阿菊靠了近来,监工亦走了过来,“顺兴坑出水,三十几个人没出来!” 顺兴坑?……顺兴坑? 天—— “秋男,”师傅一脸凝重的神色,“也在里头。” 没有——,绝对没有—— 阿菊突然一阵抽搐,那牙齿紧咬着嘴唇,血随即渗了出来,她无声地吼叫着,猛摔着头,两手用力地想剥开师傅护着她的臂膀,喉咙连续地几声咿唔,然后又是一阵激烈的抽搐后,全身便瘫软在师傅的怀中。 午后一时整 秋男的母亲才哄睡了素梅,正想起身把方才午餐的两个碗洗洗,门却砰砰地响起来。 “国忠吗?”她缓慢地移动着步子朝门口走去。 门又砰砰地响着。 “你又忘了带什么嗯?真没头神哦!你!”她拉了好几下才把门拉开。 门外不是国忠,而是一脸惊慌的邻长。 “来坐。”她说,“你没午睡?” “阿母,”邻长唤了声,隔了一会儿才喘着气说,“我……我来跟你讨杯水喝!” “是冷的呢!”秋男的阿母说着正想迎入他,而才退了一两步却忽然想起来——要水喝?她愣了一下子,再看了看邻长的表情。 “你要水喝?”她一边注视着他,一边倒茶水,而那水却偏过杯缘哗啦啦地洒落一地。 “阿母……” “真的?” 邻长点点头,而却没有再抬起头来。 “死囝仔——夭寿短命!不孝子!”她突然狂吼起来,“你去死,死没人哭,去死!去死!早死我早出脱——” 她猛转身,就将那杯子朝神案上先夫的照片摔去,当当一阵脆响,玻璃碎片飞溅开来,房里的素梅被这声猝响惊起,没命地哭着。 “你们都去死,老爸后生一起去死,去逍遥!都去死!死人!死囝仔!”她指着神案狂吼着,用脚猛踩着斜躺在地上的照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子相携,去死!去死!” “阿母,你听我说——”邻长冲了进来,抱住她,任她扭动,任她用脚猛踹着自己的脚背。 “死人,死没身尸,死没人哭——”她仍大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