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和悲悯 1957年圣诞前夕,许倬云被推进手术室,准备接受第一次矫治手术。主治大夫是美国骨科名医赫却医生,他穿扎得只剩两眼露在外面,走到许倬云的麻醉房,一面找手套,一面和许倬云握手,俯着瘦长的身子对许倬云说:"我不知道你相信的是什么宗教,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愿意相信有一位主宰的存在。你如果信教,可以向你的神祈祷,我呢,也向我的神祈祷。我将以全力为你矫治,但是我不说有百分之一百的成功机会。"后来在住院期间,许倬云又一次和赫却医生谈起宗教,尤其是他的"主宰"。赫却医生说自己的"主宰"是医药科学上过去所有摸索得来的知识和理智的能力,但是知识与理智还仍在摸索的路上,因此他才说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始终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只在医药科学已知的知识,还在于那股向前摸索的力量。 半个世纪以后,我问许先生:"您是基督教徒吗?"许先生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是听基督教的道理的。但后来我在芝加哥的神学院里面住了五年,一半在神学院宿舍,一半在医院,我得到机会,将基督教的思想重新整理一遍。所以,后来我就不信基督教了。但是,我和曼丽结婚的时候,在台湾一个教堂里行礼。因为那个教堂里的牧师是非常自由主义的老牧师,他认为我比一般的基督徒还基督徒,他愿意替我们证婚。" 我请教关于宗教的问题,许先生说:"这是人类学上研究的课题。人有宗教情绪,是一个天生的东西,无法躲开的。因为人对天地的大变化、日月的运转、命运、生死等大问题都不可知,谓之于天,谓之于神。看见疾风暴雨,看见天光云影,人都有一种情绪,忽然改变于力量之下,欣赏于伟大之下。这不仅是宗教本身的起源,也是许多思想家提出终极关怀的重大课题的原因。所以,宗教情绪自然存在人性里,我想,人所以异于禽兽者,就是因为这种情绪。在智慧上、情感上,人要提出一些大问题,如果人不提出大问题,浑浑噩噩,比猴子高明不了多少。宗教情绪是一种敬畏,一种怜惜,一种悲悯,一种无可奈何之中的仰望。" 我说:"小时候读牛顿的故事,不明白他晚年为什么不停地证明上帝是存在的。"许先生说:"牛顿不是晚年才这样,他一直就这样。你要知道,科学背后是自然律,假如没有一定可以追溯的常规,无法搞科学。有一定的规则和线索,才能追溯,如果混沌一团,怎么追溯?自然律的后面就是神的律。我们往往说,宇宙如此,自然如此,再追问一句:谁给的?宗教家说:神或者天使。在中国,就是人心,但为什么人心有这个念头?这又是一样问不到头了,到最后就是莫名其妙的神秘的力量,人格化,就变成白胡子的天神了,变成手里拿着雷电的天神了,就变成摩西到山里去,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的天神了。爱因斯坦也相信宗教,相信天地之间有一种简洁而美的解释方法。" 我接话:"我到普林斯顿,余英时先生夫妇带我看了爱因斯坦原来住的地方。陈之藩先生最佩服他,文章里写了许多爱因斯坦的故事。爱因斯坦的谈话里总给听众一个印象,他的贡献不是源于甲,就是由于乙,而与爱因斯坦本人不太相干似的。"许先生说:"没有一种学问是一个人独创的,都是在前人的累积上,多走一步路。这一步路往往不是往前走,而是综合起来提出一个更周严的涵盖而已。天底下的学问就像数学一样,数学追根究底就是几何学,追根究底到几个原理,到最后就追根究底到有空间,有时间,如此而已。基本上,我们没有太多创新的东西,只是许多东西累积,再进一步地阐释而已。所以,爱因斯坦这句话是合理的。" 想到今天的世界又热又快,我颇有感触:"现实环境造成专家越来越多,通才越来越少,在这个时代,还能产生哲学家、思想家吗?"许先生说:"从19世纪以后,世界上哲学家就寥若晨星,专家遍地皆是。生活改良了,我们的精神生活并没有提升,我们的眼界没有提升,我们的智慧没有提升。20世纪里,完全找不到哲学家。在美国也找不到,美国学术圈找不出几个能够思想的人。现在美国没有知识分子,只有专家。本来享受了比别人更多的优待,就有责任付出更多,可是这批人没有自觉的责任感,也没有自觉的意识。没有知识分子就没有批判,批判与创造是两条腿,有一批人创造,有一批人批判。没有批判,这个社会就静止了。所以,知识分子要有自觉。不自觉,他就以专门的学问去换功名利禄。美国的专家就是换功名利禄,换讲座教授,换专利权,换公司里的大职位。今天生存不是两碗饭的问题,是有房子住,有汽车开,有一个中等阶级的生活标准。他的标准极高,需求大,欲望大,依附在给他利益的一个团体上,需求愈大,愈不敢批评。在希腊时代,就有一批人属于犬儒,又有一批人无欲则刚。国王说:'我能帮你做什么事?'他对国王说:'你让开一点,你把我的阳光挡住了。'他无欲则刚,可以批判。今天,无欲则刚很难做到,因为欲太多,生活水平提高,不可能不依附。以前可以:一把锄头,一片空地,足以生活。现在哪里找锄头?哪里找空地?今天的所有职位都是大团体拥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想着自己的能力高,不必向你求,要自由:'老子不干了!'能够说'老子不干了!'这句话,你就有自主权。所以,越来越少'老子'。我这话讲得很冷酷。" 环顾思想界,许先生不无忧思:"我们读到中国的《论语》、《孟子》,李白、杜甫,这书本上的东西,民间没有了。中国的五伦在某种打击之后不存在了,读经的人是在寻找认同,不是在寻找内涵,所以,全世界是一片价值的空白。倒是伊斯兰世界坚守他们的价值……" 针对病象,许先生追溯历史长河的源流:"孔、孟、老、庄这四个人,都是以人为本,孔孟积极地以人为本,老庄宁静淡泊、以人为本,但那个宁静淡泊是对个人的尊重,比孔孟是更为积极而不是消极。孔孟有一级一级的群体,从个人,一圈一圈同心圆,扩大到亲属、家族、邻里、乡里、族群、国家、全人类,一圈圈顺序是有次序可走的。而老庄,个人尊严是最重要的,为人顶天立地。所以,这四个人的思想配合在一起,应该对未来世界补充空白有极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