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世界 我想,留学是很重要的,因为给你开了门户,让你理解外面一个世界,另外一种文化,也让你接触另外一种思考方式,最重要的就是突破中国中心论。但是,也要看你在哪里留学,学的学科是什么。如果纯粹是去跟他们学汉学,或者是跟ChinaWatcher--观察中国者当助理,替他们找中国材料,这样的学习,看不见世界的另外一面,只能见到你知道的一面,吸收不到新的东西。如果为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拿到学位,纯粹写老师交代的文章,也没意思。我们看国内很多人到英国去,一年就读了学位,观察中国者只要取得你的资料,不在乎给你学位。学完,除了名片上多个名号,实际上没有得到东西。 我在台湾大学读书时,因为考古是和人类学系一块,要读若干理论,比如凌纯声先生、李济之先生写的人类学、民族学著作。我读一些已翻译成中文或者英文的法国古典的民族学著作。在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图书馆有一套史密森博物馆的美洲印第安人的调查报告,共四五十本。写学科研究报告的时候,我也挑了题目,比如婚姻制度、男女的相对关系。为了写几篇读书报告,我把印第安人基本的情况,不能说摸得很彻底,大概摸了一遍,所以这跟一般历史系纯粹读中文古书又不一样。 到了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基本上是考古研究所,做的工作是直接到地点去发掘。我们东方研究博物馆等于是一个考古博物馆,有许多重要的文物。有一头石刻的牛,比一般的房子还高,厚度比桌子还厚,这是一个浮雕,切割成一块块带回来,重新拼凑。还有二十来具木乃伊。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两河和埃及已经是很丰富的考古源地。更往回追溯,拿破仑的时代,已经兴起了埃及学,欧洲有很长的埃及学的传统,美国晚起,后来赶上,所以在埃及河沿有工作站。在20世纪初,美国刚刚兴盛的时候,就有学者开始在埃及工作。在二战以后,德国一批研究两河和埃及的犹太学者搬到那儿去,因为希特勒把他们赶出来了。他们的主要工作任务是编一本《楔形文字大字典》,这个工作编到现在,三代的学者参与,刚刚才完成了初稿。 埃及与两河之间的关系互相影响很深,和希腊互相影响也很深,在两河文明的基础上孕育着波斯。我很遗憾的是,关于波斯的衍变我没有多注意。埃及对印度的影响可能是比较弱。中东的古代文明发展,影响了雅利安人,从高加索山底下往西扩散跟往南扩散的过程有很多的关系;它对犹太教的形成有绝对的关系,因此,对基督教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关系。 中国自古便不能独立于世界以外,有两个发明的影响是绝对深远的。第一个是车子,战车本身是一种文化,车子的发明,应当是在亚洲的内陆,可能就在高加索山底下到黑海、里海这一带的地区,跟驯马有关系。但后来它往西传到埃及,往南传到两河,往东传到中国,所有这些地区的车的结构都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大影响。第二个是青铜器,何炳棣先生说中国青铜器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这话不对,人家的青铜器比中国至少早上一千年,不一定是他们的技术直接传入,可是他们用青铜的观念,对中国是绝对有影响的。青铜器传播到中国的时间跟传播到印度的时间差不多。这两桩大事情,对人类从新石器时代转换到青铜器时代,是极重要的关口。 麦类植物也是从中东传入中国。在中国驯服的食物,北方是小米,南方是稻米。麦类驯服成食用的作物,离现在至少一万年,大米和小米在中国驯服成食物也离现在差不多一万年。但是麦类进入中国不会早于五千年以前,大概五六千年之间。麦类大量进入,可以代替小米,就是很晚了,要到周代了。 两河、埃及文明是对思考中国的上古史的参照。它们发展的过程,以及互相影响的形态,使我理解到中国本身不是一片,而是几片。一片是黄河流域,从陕西到山东,这个细分起来是东和西两块。一片是长江、淮河、汉水流域,但是政治上是北方中原,南方荆楚,在文化上就是北方的刚强,南方的柔软,北方的儒家,南方的道家。第三片,是今天的长城以外,草原和高原,这一大片对中国的影响,几千年来一直是威胁,一直是挑战,是新的血液的供给者,也是中国对外通道的中间者,进来出去都在丝路上。第四片,是在第一片黄河和第二片长江融合了之后才出现,就是南方,东南的吴越,西南的西南夷。这都是逐渐由对抗而交换,而互相影响,终于融合。这种形态,我们拿中东地区来讲,埃及和两河就等于我们长江和黄河一样,希腊和波斯是另外两块。印度是遥远的一块,所以,它也是四片东西。四片之外有一些东西,高加索山底下出了雅利安人。所以,假如说,中国长江、黄河之间不是一块比较平坦的小丘陵,而是像埃及、两河之间的沙漠和干旱地带,那中间就隔绝了,可能独自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