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傍晚,有种故乡的感觉。 也只有在日落的时候,苦寒的漠北才有一丝柔倦的温情,将戍边的士兵和征夫们那一点思乡的念头,发酵成美酒,不醉不休。 远远可以看到,上千收工的百姓正在朝这边走来。 阴山旁边的山,云蒸霞蔚,山的形状很奇特,仿佛被人用大斧头从中劈成两半,裂开的中间有一条大山谷,狭长成一线,仅能通过一个人而已。而这条山谷,也是丰州五原郡修边的征夫们每天来去阴山的必经之路。 征夫们经过了一天的流汗和流血,此刻对一顿饱饭的渴盼让他们的脚步充满了朴实的希望。 而在他们的头顶,高天残霞,壁立千仞。 从刺史曹大人的角度往地面看去,上千百姓就像一队黝黑的蚂蚁,成片地缓慢向前移动,进入山与山之间天然的刀刃之间。曹治身后站着几个贴身的人,一个肌肤棕黑,嘴唇肥厚,是近侍屠大元;还有一个高大威武,浓眉如刀,就是与君无意饮过酒的胡猛。 “爹,都准备好了。”曹元贞凑近道。 曹治满意地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什么时候启动机关?”曹元贞试探地问。 “等人到齐。”曹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山下,负手在逆光的黑暗中。 “待会儿等我的命令一下,立刻把机关放下。”曹元贞命令身后的士兵,“先过去守着。” 被吩咐到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蜡黄的脸上突然滴落下汗水来,脚下如被黏住了一般,移不开步子。 “还不去?”曹元贞一巴掌打在士兵的脸上,士兵被掼出几尺之外,扬起一片沙土。他很快捂着脸惊恐地滚爬起来,眼里却似要渗出血来,沙哑着声音道:“曹……曹大人……今天出工的……有我的弟弟。” “你弟弟?”曹元贞冷笑一声,慢慢走近,突然手起刀落!士兵的人头黏着皮血滚落下来,混着沙石,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白血痕。 曹元贞环视四方,“这山下,不管有你们的弟弟还是亲爹,从今天起,你就不认识他们了——因为,你们不需要认识死人。”他轻蔑地用刀拨了拨地上的人头,“就像他一样。” 队伍中一片死寂。 曹元贞提着刀走到队伍前面,“你说说,本少爷说得有没有道理?” 被问到的人像是新兵,第一天被提拔进行伍中就见到这样的场面,早已尿了裤子,惊恐地喘着气道:“有……有……” “奴颜媚骨!”曹元贞鄙夷地哼了一声,一刀劈了下去! 那士兵见到刀光灌顶,惊骇得晕厥过去。曹元贞的刀却突然被一阵袖风卷至空中,斜插进山崖之上。 曹治猛然转过身来,只见一身白衣的颀长身影出现在夕阳下。那身形是比北方汉子们略单薄的,尤其在这朔风猎猎的边塞,这种单薄显得很清秀。他的衣襟被山风掀起时,就像混沌黄沙中的一株优昙皎洁怒放,刹那间风华如月,甚至让人忘却了他麾下千军臣服的威严和他手中的剑。 “君无意,你屡次与本官为难,对本官不敬,你当曹某人杀不得你吗?”曹治脸上有些凌厉的冷笑,眼中光芒狠戾阴沉。 “我敬天地神明、天下百姓,却不敬屠戮百姓的暴徒。”君无意腰畔谡剑虽未出鞘,却面沉如水,不怒自威。 “你竟敢辱骂曹大人?”屠大元大怒。 “这山石机关开启,数千百姓就会命丧于此,你曹治再金贵,能和这上千条性命相比吗?”君无意突然扬声,字字如掷地金石,回声萦绕于山谷之中。 死寂的队伍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屠大元大怒,拔刀朝君无意劈来!他的刀名为“醉刀”,其刀法得闻名江湖的落魄谷长老真传,号称“丰州第一刀”。他这一刀砍下来,漫天都是刀意,如同醉酒潦倒的江湖,草莽之至,也悍勇之至! 与此同时,君无意的谡剑已出鞘,没有人看清他是怎样出剑的,那一道剑光已经泼开。风华如月,惊艳如梦。 屠大元的刀意遇上了君无意的剑气,就像一把烧红的铁柄遇到了一瓢冷水——刀尚未及人,气势已凉。 就在屠大元已知自己必败无疑的时候,君无意的身法却突然变了,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衣袂当风,原本向前的剑突然抽身回返。 原来,在这一瞬间,曹元贞已双手推向石壁机关! 山石机关一启,所有的人证将埋葬于此,曹治阴冷地眯起眼:就算君无意有三头六臂,也来不及了! 却见君无意的剑气如虹——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谡剑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剑气泼向石壁,这也意味着,他将后背的空门完全敞开留给了敌人! 屠大元固然可以一刀攻向君无意,但他竟找不到可以置君无意于死地的那一点——君无意明明已全力去阻止曹元贞,将后背空门敞开,但屠大元仍然没有任何把握一击而中。 在谡剑离曹元贞只有咫尺之遥时,君无意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剧痛。打中他脊背的是一双数百斤重的大锤,而攻击?来的方向是他绝对想不到的,因为,挟着疾风舞锤的人竟是胡猛! 受此重击之下,君无意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自上山,从来没有防备过胡猛。与此同时,屠大元反手一刀砍入他的左肩,鲜血飞溅。曹治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诛杀君无意的机会! 曹治知道君无意绝不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他的弱点就是把百姓看得太重,把朋友看得太真,所以他让胡猛去与君无意喝酒——胡猛是一条好汉,但也是跟了他曹治二十年的义子。今日一役,曹治不仅要毁灭上千人证,还要拿下君无意的性命,这才是一箭双雕的计策! 肩背撕裂的剧痛让君无意眼前发黑,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倒不得,甚至一秒也慢不得!谡剑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一剑刺穿曹元贞的双手——推动石壁机关的双手。 硬受两处重创,君无意就是为争取这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阻止曹元贞推开石壁机关。 但还是晚了一步。曹元贞的双手已被谡剑刺穿,眼里突然露出疯狂悍厉的笑,只见他迎头对着石壁猛地一撞,大量碎石朝山下滚去——机关已被他用头撞开!曹元贞满头鲜血,疯狂大笑,“君无意!你敢惹我曹氏父子……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如愿……” 曹治嘶声大喊:“元贞!” 君无意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视线一片模糊中,他一脚踢向曹元贞。原本只想把曹元贞踢开,却听到惨叫声和着山石滚落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你还我儿性命来!”曹治睚眦俱裂,举起身边的大石朝君无意的头砸去。原来曹元贞竟被刚才一脚踢下了山去。 大石落在君无意身旁,将土地砸出了一个大洞——这一击,曹治用了十二倍的恨意,是要将君无意砸成肉酱的。 机关已开,大石欲落—— 君无意一剑撑住摇摇欲坠的石壁,臂膀顶起千斤大石,青筋暴现在原本隽雅的容颜上。君无意凝聚了所有的内力,朝山谷中喊:“山石要落了,快跑!” 山谷中回声不断:快跑……快跑…… 君无意内力深厚,加上山谷的回音,他这一句话仿佛充斥在天地之间。 士兵队伍里发出一阵骚动。有种东西渐渐传染开来,就像吹过海面的风,拂开士兵们死寂的心湖。 一个士兵冲出来,“山下有我的阿叔,你们不能杀他们!” 屠大元手起刀落,在他的一声冷哼和鲜血飞溅中,又有士兵双眼充血地冲了上来,“等也是死,拼也是死,我跟你拼了!”一句话仿佛唤醒了众人,更多的士兵们蜂拥而上。 “反了!反了!杀!给我杀——”曹治双眼血红,却被胡猛一把拉住,“大人,士兵们都反了,局势对我们不利,不能耗下去了!” 胡猛将手中的锤朝君无意掷去——他知道这一击必中,君无意绝不会闪避,他向来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想到这里,胡猛心中突然有种怅惘,他就这样杀了君无意,就这样—— 铁锤却没有砸在君无意身上。原来,不知何时士兵们自动在君无意身前围起了一道人墙——层层人墙,固若金汤。 被砸倒的士兵栽在地上,更多的人站在同样的地方。 胡猛和屠大元对视一眼,拖起了疯狂叫喊的曹治向后逃跑——人心所向的力量,让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也觉得害怕。 君无意眼前天旋地转,人影晃动得他已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山下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曹治为什么没有再攻击他? 大脑太过晕眩无法思考,君无意只凭着本能的力量,凭着钢铁一样的意志,撑着石壁。 “君将军!我们来帮你!” “君将军!” ……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他在长安带兵时的三军之声,不熟悉的是带着丰州方言的话语,熟悉的是依赖与信任的感受。 君无意并不知道,自己全身已经被鲜血浸透,在他的身下,血迹还在继续扩大……但他仍撑着巨石屹立不动,争取着一分一秒的生机,撑起了一天一地的光明。 已经逃远的胡猛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山风猎猎中,君无意浑身浴血的样子,仿佛日出——那样慷慨悲壮,那样风华无双……不可战胜! 天下都在盛传君无意乃人心所向,原来,是真的。 这样一个人,隋炀帝怎么能放心? 曹治心中升起一股快意,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对能置君无意于死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