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同!”君无意一声厉喝。这一声牵动内伤,他伏在稻草上,呕血不止。 苏长衫是何等清醒冷静的人,他从不在冲动之下行事——而此去,是轻率蹈死之行。 人生总有冲动的时刻。壮士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如此而已。 “你要去……没人拦得住你……”君无意眼中微微发热,用尽全力道,“你去吧。”他只觉得这十日来所受的折磨,都不如这一刻来得汹涌;这十日来所受的内外重伤,这一刻尽数决堤奔向四肢百骸。 “将军!”叶舫庭惊呼,奔到君无意身边,用力地摇晃着他无力垂下的手臂,“将军昏过去了,苏同!” 苏长衫背着君无意,叶舫庭提剑跟随。 机关暗道已被苏长衫来时所破,几人很快沿着原路走了出来。此时已是清晨,空气清冷,枯草凝白霜。 “顺利出逃。”叶舫庭深吸了一口气,笑嘻嘻地拍着苏长衫的肩膀。 “顺利?”苏长衫语气平之又平地说,“的确是太顺利了。” 叶舫庭听出他话中有话,狐疑地瞅着他。 苏长衫托了托背上仍然昏迷不醒的君无意,大步向前,“就算这是遍布机关的死牢,也不至于只有两个武功低弱的看守。” “你是说曹治故意的?故意放我们走?”叶舫庭从兜兜里掏出她的瓜子,一边嗑一边说,“哦……这样君将军谋反之事就再无疑问,到时朝廷会派大军来诛杀君将军,就算我们几个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她咽下一颗瓜子,“反正君将军在狱中也会被他折磨死,还怕什么罪证确凿?”她一脚踢开一块石头,那石头飞得老远,在冷冷的阳光中画出一条弧线,“就算是皇帝自己来了,还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理公道——比他大!” 丰州临近北方边界,再往北去十里翻过山,就是突厥国土了。 山脚下有一片村落,青山环绕。 一路走来,叶舫庭好奇地瞅着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小孩,“苏同,这些小娃娃长着蓝眼睛呢!” “村民们虽是隋人,但看来也有一些与外邦人通婚的。”苏长衫道,“我们找户人家先安顿下来。”他朝娃娃们玩耍的庭院中走去,里面有一个老伯正坐在太阳下编草鞋。 “大伯,我们路经此地,能不能借宿几天?”叶舫庭笑眯眯地凑上前去,她生得讨人喜欢,声音也清甜。 编草鞋的老伯抬头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你们也是逃难的吧?” 叶舫庭和苏长衫对视了一眼。 “曹治残暴……唉,丰州人死的死,逃难的逃难,你说,这天子怎么不管百姓的死活了?”老伯招呼他们,“进来吧。” 简陋的茅草屋,墙上挂着几串玉米。 老伯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玉米粥出来,“你们丰州人也可怜,这个小后生瘦成这样,是饿昏了吧?老汉没什么好的东西招待你们,以后我的五个娃儿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穷乡僻壤,民风却往往最为淳朴。 苏长衫将君无意放在炕上,接过粥来,由衷地说:“多谢。” 屋外传来一阵娃娃们的争抢声,“是我的!”“是我的!”恐怕是又为什么事情打闹了起来。老汉循着声音无奈地往庭院里去了。 苏长衫看着炕上昏迷不醒的君无意,掀开他的衣袍—— 叶舫庭捂住嘴,将一声惊呼捂在了指缝间。 脚踝处一片血肉模糊,脚筋尽断,伤处又被绑上长满尖刺的琨昃藤,让寒气渗入血液来强行化解内力……若不是君无意,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魂归九天了。 苏长衫声音不变地说:“去打盆水来。” 叶舫庭端了一木盆温水进来,热气袅袅,她的手背上也沾了水珠。 “你先出去。”苏长衫抬头道,“等等,把衣服留下。” “干吗?”叶舫庭警惕地抓紧自己的领口,瞪大眼睛,“别以为将军昏过去了,你就能欺负人,大小姐我武功很高强的,你休想……” 苏长衫已经开始处理伤口,头也不抬地说:“借你身上的布,包扎伤口。” 叶舫庭一脸黑线,从衣角扯了一块布下来,气鼓鼓地扔给苏长衫,跺脚出门去了。 房内,苏长衫将琨昃刺慢慢拔下来,昏迷中的君无意眉心蹙起,显然十分疼痛。这琨昃藤长有尖刺不说,每个尖刺上还有数十根牛毛小刺,像仙人掌一样。不同的是,仙人掌的刺在拔出时不会寒气流转,让人痛彻心扉。 “忍着点儿。”苏长衫按了按君无意的手,并不管他是否能听到,甚至不知是在鼓励君无意,还是在鼓励他自己。因为他的手虽然稳定,额头上却已有汗水。 三个时辰过去了,地上已有近千枚牛毛小刺。终于,苏长衫松了口气。 只听榻上一个虚弱但稳定的声音响起,“多谢。”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苏长衫微微一诧。榻上君无意的神色仍然温和,墨石般的眼底,是与知己共渡难关的一份真诚。 “你拔第一根刺的时候,”君无意微笑,“太疼了,睡不着。” “疼也不说一声,”苏长衫将他的脚踝包扎起来,“装睡很好玩吗?” 君无意只笑不语。在经历了伤痛和折磨之后,他眸子里的光华愈加纯淡,如同被烈火冶炼至透明的琉璃。 “我和叶舫庭带你越狱了。”苏长衫语气平平地道。 “我猜到了,狱中没有这么暖和的炕。”君无意点头,看着苏长衫突然沉默下来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既然已经出来了,狱中的事都过去了。” “曹治会再参你一本,让你谋反成事实,畏罪潜逃成铁证。”苏长衫闲闲地说。 君无意抚摸着自己的脚踝,“既已至绝境,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长衫扬眉看了他一眼。 “你帮我拔那上千根刺的时候,我想明白的。”君无意微笑,“我没有你聪明,但也不是愚顽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