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府上住进了一个客人。 据说他是当今朝廷派来查案的,又有人说是来给微生砚治病的,总之这个叫苏长衫的年轻人自自然然、毫不客气地住了下来,选的还是府上南面向阳、最为舒适的一间客房。 苏长衫到淳于府上三日,除了开出几服再寻常不过的药方,就是托人买了一根鱼竿,闲来无事时坐在池塘边垂钓。 这池塘说起来也有些邪门,在淳于翎遇害的那天,水里漂起几十条死鱼,甚是不寻常。苏长衫也不怕撞邪,在池塘边一坐就是大半日,专心致志地垂钓。 他不仅钓鱼,而且还下厨房去做鱼。虽然他连半条鱼也没有钓到过,但这不影响他做鱼的兴致。每日淳于府上购买的鲜鱼,都有好几条会被苏长衫拿来当试验品。他还认真地询问大厨师傅做鱼的方法,一派好学上进的样子。 厨房的师傅们虽然觉得奇怪,倒也都愿意教他。因为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总是觉得舒服。 这日傍晚阳光和煦,池水冬暖。 苏长衫收了渔具,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往回走,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住了。这是一棵高大的松树,经冬仍然翠绿挺拔。他围着树走了半圈,在树下捡起一颗扣子。 府中仆人马伯推着食材菜车路过,笑呵呵地问:“苏公子,您又在钓鱼了?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苏长衫举起空空的鱼桶,里面除了鱼饵什么也没有,但他毫不介意地上前,出力帮马伯把菜车推上一个小坡。 马伯笑呵呵地抹了把汗,“谢谢您了。今天是大龙师傅在做菜,您还学做鱼吗?” 苏长衫点点头,和气地说:“要学。” 要学做鱼的人提着空桶走进厨房,里面已是热气腾腾,师傅大龙正往灶里添柴火,灶上炖着一锅东西。 “在炖什么?”苏长衫问。 大龙回过头来擦擦脸上的炭灰,看见是熟人,呵呵笑道:“在炖燕窝,给少夫人和小姐炖的。” “哪位少夫人?” 大龙很乐意和苏长衫说话,“我们家少爷只有一位夫人,就是……” “大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淳于滨迈步进入,“你去准备晚膳吧。” “是。”大龙师傅恭恭敬敬地应声,急忙去了。 淳于翎去世,按说儿媳应该披麻戴孝出来守灵才是,苏长衫来到府中几天,却从未见过大龙所说的少夫人。 见苏长衫不说话,淳于滨倒先犹豫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苏兄,不知案情……” “仵作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淳于门主乃是中毒而死。”苏长衫和气地说。 “什么毒?”淳于滨神色一凛。 “唐门丹青。” “果真是唐门!”淳于滨脸色铁青。 “也不一定。”苏长衫摇头,“唐门丹青早已流传江湖,这燕窝一样可以下唐门丹青,毒死了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弃到禾阗街。”他接着闲闲地说,“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淳于滨低声道:“苏……苏兄。”他似乎有话要说,又在犹豫该不该说,思虑了半晌,终于尴尬地道,“苏兄,你是明眼人,在下有事也不瞒你。内人……”淳于滨嘴唇微动,“内人杨氏念念在娘遇害次日,也离家出走了。” 苏长衫停住了脚步。 “当日得知噩耗,家中上下悲痛,念念却开口索要家中一件宝物,我呵斥了她几句,没想到她就愤然出走了,我暗访之下,才知她又回了青楼……暂住。”淳于滨更尴尬,喉结微动,“念念原本出身青楼,当初将她娶进门来,我也费了好些周折,没想到现在她负气之下竟然又……我顾及家丑不可外扬,不敢让消息泄露,连府中下人也不知。” 苏长衫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她索要的宝物,是‘白玉美人’?” “白玉美人”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传说此物中藏绝世武学秘籍,出自微生一门。微生砚是掌门人的独子,自从他入赘淳于,此宝物也自然而然地被他带至了淳于府中。“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连初入江湖的小混混都知道,而白玉美人这件稀世珍宝的传说已经盛行江湖几十年,却鲜少有人亲见过。 这几年想打这件宝物主意的人,绝不在少数。此次淳于翎遇害,与白玉美人又有何关系? “正是白玉美人。”淳于滨面色沉重地道,“希望苏兄能……” 这时,一个仆人快步进来禀报,“老爷有请苏公子。” 梅斜夕照,几只冬雀扑棱在窗外。室内陈设素净清冷,微生砚靠坐在床头,长睫微掩着凤眼。 苏长衫缓步上前,“江南苏长衫,见过微生先生。” “我与君将军曾有过一面之交,他所托之人,自是可信可托之人。”微生砚眉折春水,清眸融雪,示意管家奉茶。 一旁的管家五十岁上下,方面大耳看上去很有福气,一身金线绫罗倒比寻常人家的老爷还富贵气派几分。 “你查案如有什么需要,府中上下都会尽力配合。”微生砚接着说。 “我想单独问微生先生几个问题。”苏长衫自自然然地坐了下来,接过清香缭绕的一盅碧潭飘雪,品了一口。他意态闲适,就算初次见面的人也不会觉得生疏。朱管家躬身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微生砚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我听说,你半年前曾和少夫人起过冲突,被推入池塘中,大病了数个月。可有这回事?” 微生砚皱起眉,哪怕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也有种清绮脆弱牵动人心。 “淳于门主遇害的第二日,少夫人也离家出走了。”苏长衫补上一句。 微生砚怔了一下,“出走?” “不错,此事与案情或有牵连,所以还请先生告知实情。” “那件事情的起因,是白玉美人……江湖中对这件宝物传言甚广,可它并不在我身上,非但不在我身上,我连见也没有见过。” 微生砚凤眸浸了一层薄雪,“半年前,念念与我在小路上相遇,她旁敲侧击问我宝物的下落。我那日心悸病发正要回房服药,想解释也有心无力,僵持中不支跌入身后的池塘中,落水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下人,府内上下都传言是念念推我入水的。”微生砚低低咳了几声,“那次我迷迷糊糊烧了近半个月,醒来才知道这些事,我向阿翎解释了,念念并没有推我入水,但阿翎……”他停住,喘息了片刻。 苏长衫从容地接口道:“门主听了你的解释之后,反应很冷淡,甚至有些愠怒?” 微生砚薄唇紧抿,等于承认了苏长衫的推测。 “淳于门主未必是对你多心。”苏长衫的话单刀直入,让微生砚的脸色顿时白了一层,“不必介怀,美貌原本就容易沾惹流言,再加上少夫人的出身,你们小路相遇,因何事起冲突,府中下人们可能有好几个活灵活现的版本,其中流传最快的肯定是香艳的一版,也许——最开始说者也只是玩笑,但接下来这玩笑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府中。毕竟世上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乏味的。” 苏长衫又自品了一口茶,“淳于门主之所以不悦,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你落水生病已成事实,少夫人有没有故意推你并没有本质区别;又或许,她担心你的解释会使谣言更加难以澄清。” 微生砚扶额,凄清暗香中一丝柔倦牵动。 “你和门主十年夫妻,连这样小的问题也不能摊开来沟通,”苏长衫叹息,“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们夫妻间一定有不少误会。” 微生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巨浪席卷的一叶小舟,仿佛随时会被卷入无底深渊。苏长衫一手扶住他的后背以内力助他平息。半晌,微生砚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凤目里似有泪光。 “对不起。”苏长衫收回手。 “……”微生砚摇摇头。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朱管家的声音,“老爷,我把饭菜送过来了。” 盘中的食物虽然精致,但只是白粥与清淡的素食。苏长衫对管家道:“鱼对调理身体有裨益,不妨让厨房给微生先生做几条。” “我不吃鱼。”微生砚淡淡道。 “老爷不爱吃鱼,”朱管家附和道,“我们府上只有夫人和少夫人爱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