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夕阳锦绣。 帝都古老的威严雕刻在青石古城墙间,醉卧在高高的琉璃飞檐上,勾勒在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图纸中。长安百姓们脸上都有些懒洋洋的满足,虽然现在正是冬天,温暖的夕阳下,温度就像汤锅里半热的米粥,街道上有一种秩序井然的齐整,小客栈里却乱哄哄的,很是热闹,气氛热烈得和炉上冒着热气的开水一样滚烫。 “你听说了吗,最近朝廷出了两件大事……”有个酒客大声说。 “什么事?” “一件是左仆射皇甫轩在府里被人杀了,另一件事是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被皇上流放到了丰州。” “君将军犯了什么过错,怎么会被流放?”立刻有人诧异地凑了上来。 “君将军是个好人啊,去年我们村被强征重税,到官府击鼓申冤,衙门根本不理会,是君将军亲手惩治的这事……”一个喝着劣酒的老头直摇头。 “唉……君将军战功赫赫,又一向清正,难保不是得罪了朝中的小人……”有儒生摇着扇子。 “没有君将军在长安,叫人心里不安生啊……” …… 小客栈里一片激愤,连泼进门帘的夕阳也有些零碎的晃眼。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还有皇甫轩。 “皇甫大人怎么会被杀的?”有人不禁问。 “喂……”有人低声说,“君将军不会和皇甫轩的死有什么关系吧?”这一下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难道是君将军杀了皇甫大人? 扑哧!“哈哈哈……”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有个劲装少女吃着花生咯咯直笑,几乎笑岔了气。 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浅色的眸子晶莹剔透,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君将军会杀皇甫大人?哈哈……”她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含含糊糊地说,“他一天只有三个时辰好睡,不会那么无聊去杀人啦……杀了皇甫大人,既不能娶他的小妾,也不能抢他的财宝,更不能把他的官弄来自己做,君将军又是个很无趣的人,哪怕把皇甫大人的小妾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消受……嘻嘻!” 她这笑嘻嘻的两句胡扯,却似和朝中大员十分熟悉。 只见她一只手往嘴里塞着花生,另一只手提起大大小小七八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很适合揍人和打劫啊。” 直到她哼着小调走出了小酒馆,才有人恍然一拍脑袋,“那不是君将军帐下的——叶校尉吗?” 客栈外,远山一点点吞尽了霞光,半弯月牙青涩地挂在柳梢上。 天渐渐擦黑了。 以吃喝玩乐闻名长安城的叶校尉——叶舫庭大小姐,高高兴兴地晃在长安街上,她的手里提着一袋红泥花生、一袋蜜汁梨球、一盒杏仁酥、五串糖葫芦,还有一撮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 “人生四大悲呀:久旱逢甘雨,一滴呀;他乡遇故知,债主哇;金榜题名时,做梦呀;洞房花烛夜,隔壁哇……”作者在网上看到的妙语,原作者不可考。旁人听到这没心没肺的调子,多半会以为她是要去喝喜酒的。 哪怕她不是去喝喜酒的,至少也不会是去奔丧的。 看她津津有味地舔着糖葫芦的模样,并不见得狼吞虎咽,但在路人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五串糖葫芦已经只剩下竹签了。 等走到一座轩昂的府邸前,正好她手中那七八个袋子也空了。府邸上方两个大字:“皇甫”,门匾上挂着白色的帐幕,前来开门的老仆一身黑色,眼角噙着一点白色的眼屎,头上绑着白布条。叶舫庭将狗尾巴草收起来,咳了一声,正正神色,“请节哀顺变。” 叶舫庭真的是去奔丧的——而且是当今左仆射皇甫轩的丧。 厅堂正中摆着皇甫轩的尸首,四周哭声一片。生前无论何等显赫,双眼一闭之后,样子都是差不多的。 仵作们正在检查伤口:从外表看,是一刀扎入胸腹毙命,尸首被发现时,皇甫轩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倒在地上。皇甫大人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生活可谓无憾。只是多年为官难免与人结下了一些嫌隙,官做得越大,人越上年纪,对性命安危就越紧张,所以他府邸中的守卫格外森严,更有花重金在江湖上请来的高手,人称“九霄云外”的凌冲霄。 凌冲霄武功固然不错,但让他闻名于江湖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他是一个从不说假话和套话的人。江湖上武功高的人很多,从不说一句假话和套话的人却很少。 只听叶舫庭清了清嗓子,摸出一个令牌来,“咳,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殿试有人考中了状元为了情节需要,此称谓不从史实方面考虑,轻松一下就好。又不想做官,皇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出话来,如果他能在三天内查明皇甫大人命案的真相,就准他辞官。但他很懒,现在已经睡觉了,托我先来瞅瞅案情。” 她说着正经的事,实在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 但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皇上和苏状元殿上之赌,已经朝野皆知。半个月前,诗画双绝于金殿上、鲜衣怒马于长安街头、顾曲传唱于市井之中的状元苏郎,更是无人不晓。 叶舫庭从怀里掏出纸笔,把狗尾巴草夹在耳朵上,先问凌冲霄:“皇甫大人被杀那晚,你在门外守着吗?” “不错。”凌冲霄很肯定。 “皇甫大人在屋里做什么?”叶舫庭又问。 “睡觉。”凌冲霄答。 “一个人?”叶舫庭扫了一眼那一排披麻戴孝哭得正伤心的女子,乖乖隆的咚,没有二十个,至少也有十八个。 “老爷……那天一个人在房里,没有叫我们。”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子边哭边说,泪颜楚楚雨打梨花,看来是个最近正得宠的小妾。叶舫庭摸着下巴,头摇了又摇,“可惜可惜。” 众人只道她在为人有旦夕祸福而叹息,也都欷歔伤怀不已,却不知叶舫庭真正可惜的是,这小妾果然有几分姿色,可惜皇甫轩已经六十二岁,做她的爷爷倒是差不多合适,一朵鲜花插在老牛粪上,如何不可惜? “你为皇甫大人守夜,是在他窗口老树上呢,还是蹲在屋顶上?”叶舫庭又问凌冲霄。 “在树上。”凌冲霄答。 “出事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进房里去?” “没有。” “最近有人打扫皇甫大人的卧室吗?”叶舫庭又问。 “没有。”这次是一个半老徐娘抹着眼泪回答,虽没有刚才的小妾漂亮,但说起话来倒是不亢不卑,“老爷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朝廷要查案,我已吩咐下人不准动案发现场。”看来她就是府中的女主人——皇甫夫人了。 “这个月,是谁给凌冲霄开的银子?”她突然问了一句全不相干的话。 “是我。”老管家红肿着眼睛说。 叶舫庭很认真地把这些都记下来,边记边说:“苏同让我来祭拜之前,先去皇甫大人的卧室外看看,我就顺便路过去看了——窗口的老树正在掉叶子,地上都是枯叶,窗上却一片叶子也没有。既然没有人打扫,叶子又怎么会乖乖地专飘到地上,不飘到窗台上呢?” 她笑眯眯地问出这个疑问,众人都有些愕然。 “我猜有高手从树上溜进房里,踏窗时将落叶驱散了。”她说得入情入理,“如果是这样,皇甫夫人和凌冲霄中,就有一个人在说谎。” 所有人都愣了。 “既然凌冲霄从来不说谎,那就是皇甫夫人在说谎。”叶舫庭笑眯眯地瞅着皇甫夫人。 “我没有说谎!”皇甫夫人有些恼怒,“最近府上的确没有人去打扫老爷的卧室,几位妹妹还有管家都可以作证!” “是吗?”叶舫庭瞅着他们。 见几人果然都点头,叶舫庭嘀咕道:“夫人没有说谎,那就是凌冲霄在说谎,可是凌冲霄从来不说谎,说谎的就不是凌冲霄——”她说到这里,突然敛去了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莫非,你根本不是凌冲霄?” 一股冷风袭过厅堂内,突然,所有的烛灯都灭了!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有人一巴掌朝叶舫庭的天灵盖打来。叶舫庭的武功虽不怎么好,但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巴掌,所以她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闪开了。 掌风只打掉了她耳边的一撮狗尾巴草。 那人仿佛在黑暗中仍能看见东西一般,气息就像在水面滑行一样迅速,浓重的杀气又朝叶舫庭笼罩而来! 也在这一瞬间,包括叶舫庭在内,人人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在香气中失去了知觉。就在黑暗中那一掌要打上叶舫庭的天灵盖时,突然有个声音闲闲地问:“烛台在哪儿?” 那声音平平的毫无特色,听起来却十分舒适,甚至还有些刚睡醒的困意——难道是皇甫轩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了? 凌冲霄显然是怔了一下,这世上鬼不怕人,只有人怕鬼。 这一怔之下,他就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等着黑暗中摸烛台的声音。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对方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已点住了他的穴道! 黑暗中亮起一簇温暖。 那簇烛光仿若春日草坪上斜插的一枝桃,灼灼其华。墙壁上一身布衣的投影,就被这样的烛光有意无意地裁剪而出,洒脱,自然,自在——舒适自在得有些像绒草上晨风的喟叹。那挑烛的手指修长,仿佛只是在自己家中挑灯读书一样闲适。 凌冲霄迟疑道:“苏……长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