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烛影,一窗月华。 旁边就是皇甫轩的棺材,还有一屋子昏迷的人,苏长衫似乎都没有看见,只是悠闲从容地将蜡烛摆好——烛光夺了灼灼的颜色,敛尽了远山近水,倾一室光华流转。那布衣身影绝对不同于市井传唱的旖旎风华,又似乎很贴合苏郎诗画当世的风流意蕴。壁立千仞、青山揽月,也不过在他衣袖浸夜色的清峭优雅中。 烛光里的脸容却再普通不过,若他不是苏郎,而是一个寻常少年,恐怕随手抓千百个扔到大街上,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的。 “担心下次在大街上见到我,能不能认出我?”苏长衫虽然说的是一个问句,但绝没有把疑问留给别人的意思,因为他已一眼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不等对方说话,他闲适地说:“把面具揭下来吧。” 凌冲霄脸色一变。 这时,一颗东西飞了过来,凌冲霄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能活动了!那打中他一半穴道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凌冲霄低头去看,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颗栗子。 只见苏长衫轻松地一抬手,将剩下的两颗栗子随手扔在桌上。 那“凌冲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神色,“你真的要看我的脸?我可以让你看,但你看了之后一定会后悔。”见苏长衫不回答,他怔了怔,似有些赌气地朝发鬓和脸相接的地方拂去,只见一张轻薄的人皮被轻轻揭下来——烛光中露出一张妙龄少女的面容! 苏长衫似乎叹了口气。 对方稚气的脸上有种清冷如玉的诱惑,“我说了,你一定会后悔。现在,你是不是舍不得抓我了?” 苏长衫很和气地说:“女人不适合杀人,聪明的女人更不适合杀人。” 对方妩媚地眨眨眼,“苏郎不愧是苏郎。我第一次听到男人不赞我美貌,却夸我聪明。” “你能乔装易容之后杀了当朝左仆射,自然聪明。”苏长衫平平地说,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少女的眼神中还有嗔怒,但嗔怒里分明有了些喟叹的意味。 神在造女人的时候是很公平的——聪明的女人常少一盒胭脂,而美貌的女人常少一些脑子,所以对着聪明的女人,你不妨赞她美貌,对着美貌的女人,你不妨夸她聪明;才貌双全的女人,你则要赞她的才貌中比较而言稍弱的那一项。女人又是很矛盾的,有时她宁愿听男人说一百次善意的谎言,但到头来谎言变不成真理,她却又怨恨对她说谎的男人。 少年苏长衫,显然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事实。 只是,他说的是选择性的事实。比如,这易容的少女固然聪明地杀了皇甫大人,但案发之后没有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而被他轻易找出蛛丝马迹——这一点,却是很不聪明的。 “凌冲霄人在哪儿?”苏长衫很舒适地坐了下来。 “自然是被我抓起来了。”那冰玉般的妙龄少女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如何知道凌冲霄是假扮的?” “很多人都知道凌冲霄是个不说假话的人,其实凌冲霄还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苏长衫闲闲地说,“他行走江湖只爱两样东西,一样是财,一样是义。他爱财取之有道,为人做保镖之事做过一十五件,其中三件稍有纰漏,雇主被仇家所伤,他虽为保雇主性命也拼得重伤,但坚决将所有定金原封返还,孤身离去。这次皇甫轩雇用他,是他第十六次做保镖。案发之时我未听说凌冲霄受伤,案发之后两日,也未听到凌冲霄退还聘金——甚至方才管家还很肯定地说给凌冲霄开过银子。我只能推测,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凌冲霄。” 那少女这时才真的轻冷喟叹,“果然是什么也骗不过苏长衫。” “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苏长衫和气地问,仿佛对方不是穴道被制的敌人,而是秉烛对弈的友人。 无论什么样的女子,在这样的询问下,都说不出“不”的。 “你为什么杀皇甫轩?” “我看他很不顺眼。”少女干脆地说。 苏长衫点头,“果然是很好的理由。” “我之所以看他不顺眼,是因为三年前我有一个姐妹看见他强抢民女,路见不平去阻拦,可惜这个姐妹的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被皇甫轩设计骗进陷阱里……”原本妩媚的少女用力咬了咬唇,“被他……强暴了。” 苏长衫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眼便能将人看得通透,这个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的姐妹,究竟是她的姐妹,还是几年前的她自己?他不忍去深究。 烛光映着少女的脸,有一些艳烈,也有一点凄清。 少女瞅着苏长衫,眼神里已是百味杂陈,最重的一味却是冷寒,“我不妨告诉你,我叫何隽,江湖中人叫我影双燕。” 苏长衫点点头,“江南可采莲,荷影飞双燕。何教主,原来是同乡。” 以制毒和易容术而闻名江湖的寒伶教,行事亦正亦邪,掌握各种奇毒解药的配制方法,在江湖上多侠义,也多杀戮,连蜀中唐门也望尘莫及。上一任教主辞世已是去年的事情了,新任的教主影双燕传说只是一个妙龄少女。 何隽瞪了他半晌,仿佛为他的不吃惊而感到失望,又为他那一句“原来是同乡”有些动容。半晌,她才道:“我听说你和皇上在金殿之上有赌约——你要破了命案,皇上才准你辞官。” “不错。” “而你是一定要辞官的。” “不错。”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太想抓我。” “也不错。”苏长衫笑了一下。 “所以,哪怕你已经不太想抓我,你还是非抓我不可的。” 苏长衫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在桌上铺开一卷宣纸,就着烛光开始写字——他写字的样子也很优雅,握笔转承间的腕力清峭,让人可以肯定他笔下必是一幅好字。 何隽看着他写字,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只觉得——铺纸、握笔、蘸墨……这些动作由他随意而为之,有种很不拘章法的章法,极是好看。 过了一会儿,只见苏长衫将笔搁下,拿起纸来念道:“皇甫大人强抢民女,寒伶教教主影双燕看他很不顺眼,所以易容成凌冲霄,一刀杀了他。”他接着问,“案情是这样,还有要补充的吗?” 何隽哭笑不得地瞪着他。果然句句是她的口供,连那句“看他很不顺眼”也原封不动地写进来了。 苏长衫很认真地将纸卷好,收入怀中,缓步走上前来,解开何隽的穴道,“你可以走了。” 何隽愣了一下没有动,“你就这样放了我?” 苏长衫点头,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一副“好走不送”的悠闲模样。 “那你辞官的事……”何隽愕然道。 “我只答应了皇上查明案情,没有答应过皇上抓住凶手。”苏长衫理所当然地说。 何隽这才明白过来。 一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简直聪明得有些可恶,又可恶得无比可爱。 “好……今日我领你一份情,寒伶教向来恩怨分明,定有后报。”何隽扔下这句话便走出门去,她的轻功极高,眨眼间已不见人影,在她的身影出门的瞬间,厅堂里突然飘起一阵杏仁微苦的味道。 那是迷香的解药。 等苏长衫将几盏蜡烛一一点燃时,地上昏迷的人也渐渐醒了过来。 叶舫庭摸着摔痛的后脑勺,不高兴地爬起来,“苏同,喂……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啊……” 外面星稀月朗。 “喂!”叶舫庭追着跑过来,“这是我的功劳好不好,要不是我听你的话去跑腿,拼着小命帮你揭穿那个假的凌冲霄,你能这么轻松搞定吗?” “那就把功劳给你。”苏长衫很大方地将怀里的纸卷扔给她,“这个案子的赏赐,就是准许辞官——你要吗?” 叶校尉接住这烫手的山芋,一脸黑线。 “不行不行……你怎么说也要给我奖励!”叶舫庭小跑跟来。 “你想要什么奖励?”苏长衫问。 “带我去丰州找君将军!”叶舫庭眼睛一亮,“好不好?” “不好。”苏长衫很和气地回答。 “臭苏同!我家将军在丰州快一个月了,你一点都不关心他?”叶舫庭狠狠瞪着他。 苏长衫将纸卷收好,仍然和气地说:“君无意现在在丰州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去了,他一定过得不好。” “你……”叶舫庭一拳朝苏长衫打去,毫无悬念——她第一百六十五次落空了。 月亮偷笑着钻进云层里,月下一人悠闲行走,一人大叫追赶,实在有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