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东西凌乱,连刚才盛药汁的碗也翻倒在地。四周没有君无意的影子,连轮椅也不见了。 屋梁上黑影一闪,轻功如鬼。苏长衫提气跟了上去。 黑衣人朝山上跑去,步履无风,其轻功之高,恐怕当世罕见。全力施展轻功最要气凝神聚,天人合一,而苏长衫救人心切,轻功自然发挥不到极致。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已至半山腰,耳际传来山风与松树的和鸣。 一枚栗子突然破空向前,擦着黑衣人的鬓发飞过! 黑衣人脚下虽未停,但心神一分,速度已大打折扣,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苏长衫欺身上前,一把扣住黑衣人的脉门! “是我。”黑衣人一把掀开自己蒙脸的黑纱,竟是一张妩媚清冷的脸容,那少女嗔怪地瞪他一眼,“苏同,你不仅武功高,人也很坏,用栗子砸我不说,还扣住我一个女人的手做什么?” 苏长衫放开她的手,“是你?”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何隽示意他向上看。苏长衫抬眼望去,在离他们数丈高的山峰上,两个黑衣人抬着一个轮椅,轮椅上白衣清素,正是君无意。 “我救了你的朋友不说,还让我寒伶教的萧、程两大护法亲自抬着他上山,为了让他毫发无伤,连轮椅也一起抬上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谢我?” 苏长衫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说:“多谢。” “我何隽向来恩仇分明,你上次放我一马,我这次帮你一次,自然是投桃报李。”她的双眸里笑意似冰雪消融,“但你以后再要我帮你,就得欠我的情。” “喂!你们……跑得那么快……干吗?”后面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正是叶舫庭,她背上还背着一背篓草药,追赶得十分吃力。 苏长衫展眉道:“君无意该给你加俸禄。” “早就该加了!”叶舫庭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气,“我拼了小命赚几个俸禄,我容易吗我?这篓子草药不说,我的糖果可都还在屋里……要不是回去拿这些东西,大小姐我早就比你们跑得快了!” 苏长衫将她背上的背篓取下来,“山下的情况如何?” “我们逃上了山,他们当然不会再留在村子里。”叶舫庭笑眯眯地说,“我来时看见曹治的人马都撤了,那些胆小鬼一定是在等长安的援军。”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君无意的伤,绝不能有丝毫差池,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等三日之后再决断。”苏长衫已大步向山上走去,“在这山上,只要能躲三日,就足够。” 山并不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也算不上是一座险峻的山,但山巅的形状很奇特,在去往山巅的路上有一段几乎成直角的石壁——壁立千仞,光滑无比,从某个角度看,就像一面锋利的刀插在山腰上。 没有绝世的轻功,绝不可能到达山顶。 这也意味着,世上可以到达山顶的人,绝不超过三十个。这无疑为君无意治伤争取了时机。同时,山巅除了乱石和经年不化的积雪,不可能有其他东西——这也意味着,朝廷的军队不需要上山,只要守在下方,就可以将山巅上的人活活困死,或者,等他们饿得饥肠辘辘不得不下山时,再一举擒获。 山洞里,叶舫庭一边笑眯眯地生火,一边说:“看我多英明伟大,知道带着食物上山,你们要是饿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不会小气的。” 没有人理她。何隽在查看四周的地形,苏长衫在看君无意的伤势,而那萧、程两个护法就像两个黑色的木头桩子,一直紧紧地闭着嘴,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村子里有无伤亡?”君无意问。 “没有。”苏长衫想也不想地回答。 君无意沉默了半晌,“真的没有人受伤,你不会回答得如此冷漠。” “君无意,”苏长衫突然站了起来,“不要高看自己,不要以为天下责任在你一身,天下没有你君无意,山川之势不动,民生兴亡不改,一切仍会照旧不误!” 所有人都愣了。 只有何隽冷笑一声,“骂得好,本教主听得舒坦。” 她冷冷挑眉,毫无惧色地瞟了一眼君无意——手握重兵,名震朝野,君将军自有他的坚毅决断,但,他的眼底有一点不够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就像漫天腥风血雨中的一枚雪花,凉的,软的,落到他的剑尖上融化,擦不掉,也擦不干,也许这一点雪泪就是心中的佛灯和慈悲,所以他才能饮血沙场近十载,仍有微笑。 只是,那微笑温暖如同燃烛一样,是黏稠的,燃着心血的。 “苏同!”叶舫庭跳出来,将瓜子壳朝苏长衫砸去,“你明知道我家将军容易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容易自责,你还欺负人!” 不等人回答,她又指着苏长衫的鼻子,“你上次做了一条很难吃的黄鱼来下酒,君将军为了不打击你的自尊心勉强吃了。你那破厨艺让我家将军半个月都不敢再吃鱼,哈哈,你无论如何得补偿他,这次你帮他治好伤,这笔账就一笔勾销。算便宜你啦!” 被她这一闹,气氛已经乱七八糟。 叶舫庭却理直气壮地朝君无意扮了个鬼脸,“其实君将军才没有那么笨,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悲动气、自乱内息的。对不对?” 君无意只是微微苦笑。苏长衫懒得再答理他们,转过身时,却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黄昏时分,山顶开始飘雪。 洞内的火堆还在燃烧,洞外渐渐被白色渲染。夕阳的余晖中,漫天雪舞。 世人都想攀登巅峰,却不知身在巅峰时,脚下也许只有冰雪。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君无意推着轮椅到洞口。 “雪把树枝压断的声音呀,明天怕没有干柴了。”叶舫庭拨弄着火堆。 “不是。”君无意摇头,凝神屏气。 叶舫庭也聚精会神地听着,但除了风雪之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君无意回过头来,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温和如墨的眸子里露出少有的不确定。叶舫庭好奇地跑到洞口,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赶紧将轮椅推进来靠近火堆,“什么都没有啊,呜,冻死了冻死了。” “就算朝廷的人马上了山来,也过不了峭壁,上不来山巅。”何隽冷冷一笑。 君无意摇头,“不。我听到的是……”他的话停住了,突然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听错了。” 夜里,风雪更大,洞外传来枯木断裂的声音。 其他人都已入睡,君无意却睁着眼睛。不是他不愿意休息,而是那喊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在风雪声中若有若无。 那声音,或许只是幻觉,却让人……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忆不起长安箫声,声声断肠…… 洞外刚蒙蒙亮时,苏长衫醒来了。叶舫庭枕着他的腿睡得正香,手里拽着他的衣袍当被子盖。而另一边,君无意正出神地坐着。 “没有睡着?”看一眼君无意明显憔悴的面孔,苏长衫叹了口气。 “苏同,”君无意突然转过头来,“我……听到有人叫哥哥。” 苏长衫诧异地与他对视片刻,站了起来,“不要胡思乱想,我去看看。” “大清早的去干吗啊?”叶舫庭不情愿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而苏长衫已走出了洞外,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 “他去干什么?”叶舫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转身问君无意。 君无意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迷惘,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谁也描述不出来。 两个时辰之后,洞外传来脚步声。 君无意突然像雕塑一样怔在轮椅上,双手却遏制不住地颤抖——苏长衫的身影出现在山洞门口,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 那个女子,在天寒地冻的山上,面对她绝不可能攀登上的巅峰,大声地呼喊了一整夜。她的眉眼间布满倦容,衣服上沾满雪花,发鬓凌乱。两个人呆呆地对望了许久,那女子突然哽咽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