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言又止,他也沉默不语。 如此良久,他方轻执起我的手,"我知道,你是见我突然现身,身边又连个侍卫也没带,便疑心我和八阿哥、十阿哥他们串通好了合谋蒙你对不对?" 平心而论,这个念头不是没在我脑海里闪过,但他问得这般明白,我如何肯认。他等不到我回话,忽低首在我右手手背上啄了一记,我手腕绑着绷带,转动不灵,措不及防之下,被他明袭成功。只觉他的唇贴在我肌肤上,似凉还热,甚为奇异,突然忆起回京第一晚他在驿馆后巷强吻我的情形,不由起了一阵战栗,话便说不下去。 他扳过我的脸,令我直视他的眼睛,"他们都说你变了,你真的变了?可不管你变成怎么样,我还是要你的!谁欺负你,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深吸口气,转过头去,他却直起身,一手揽住我后颈,将唇贴上我的耳根,轻轻噬咬,此时此刻,我若往后仰,他只会更加容易欺上身,便不挣扎,亦不发声,只静静地任由他施为。 过了片刻,十四阿哥一声低叹,取件新的天青色外衫抛给我,"今晚八阿哥在我们住的水心榭宴请蒙古王公,和硕纯悫公主跟额驸策棱也来,纯悫公主自前年嫁给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台吉策棱,这还是头一回来避暑山庄。皇阿玛说老十八今夜同他睡在如意洲后殿,环碧岛澄光室让给纯悫公主和策棱暂住,让你好生伺候,他两个爱闹,你若睡不好可以过水心榭来找我,我替你留着门。" 我带听不听的,自管往包袱里翻找了顶帽子扣在头上,不等十四阿哥过来抱,自己一撑上了马,他翻身上来控住马缰,不急不慢地缓驱而行,一路同我对话,"你刚才上马,手不疼吗?" "我不在乎,就不疼--你蹭啊蹭的干什么?" "你也喝了鹿血,还问我?--你不知道前面看老十八灌你鹿血的样子,简直会让人想当场就要了你。尔本无辜,怀美其罪。" "别动,再动我可就踢了。" "你踢,尽管踢……啊呀!" 第十四章 一枪双弹 出林前,我自十四阿哥马上下来,一同走出,见人只说是我在林中坠马迷路,为十四阿哥追猎时遇见救下。 巧在我那匹马刚刚独自跑出林,就被十三阿哥发现,得知出事,正要派人入林搜索,十四阿哥已亲送我回来,是以表面上也无人见疑。 而十八阿哥见我受伤,赶紧禀了康熙。不等众人清点猎物完毕,我便被十二阿哥领着回了环碧岛。 十二阿哥和四阿哥一样极度怕热,进了环碧殿清凉所在,方才缓过劲来。 小苏哈取过凉扇,站十二阿哥椅后替他扇凉。 十二阿哥见我眼珠子一直朝着康熙御赐下的两枝西洋火筒看,道:"别瞧那枝短些,实是外间少有的连珠火筒,皇阿玛原要赐老十八的,怕他乱玩,先叫我收着,等回京刻了字再教他打火枪之法。一会儿见了老十八,先别跟他说,他那性子,只一听说,夜半爬过来拿也是有的。" 我"嗻"了一声,正等十二阿哥接下来吩咐,忽听外头人传报,"十三阿哥到!" 十三阿哥进门,殿内众人点手请安,十三阿哥道声"伊立",大伙儿起了,自有小宫女引他入座,又送手巾奉茶。 我暗暗瞅他一眼,他却不知怎么忽然头一偏,虽不是正面对我,眼风已跟我迎上,我忙收回目光,凝神敛容。 十三阿哥坐在那里,和十二阿哥一路用满语说话,间杂大笑,我虽听不懂,但瞧他们一会儿拿火筒看,一会儿比手势,便猜是说下午围猎的趣事。 他们两个说得兴起,我久站却觉吃力,左手扭伤处一直隐隐抽痛,因十四阿哥说像我这样的手腕扭伤要过十二个时辰后才可敷药酒,所以只帮我固定而已,现在心思集中,才知发作得厉害。 我强撑不住,正转脑筋要不要使出尿遁大法,忽见两位阿哥先后起身,十二阿哥执十三阿哥手亲送到殿外,又对跟出阶下的我说道:"大阿哥要用同仁堂配的药,你那可有现成的?" 我回忆一下见过的大阿哥药案,答道:"有。带了两小瓶黄莲羊肝丸出宫,都未动过。" 十二阿哥点点头,"你先回澄光室把药取来,十三阿哥的亲兵在这候着--" "我也去罢。"十三阿哥笑道,"横竖我出岛要经过澄光室,绕不到什么路。老十八出门忘了带他那面小老虎玉牌,吵得慌,我顺便拿了给他带去。" 十二阿哥无话,十三阿哥这才告辞,带了十数名亲兵和我出了环碧殿前院,一行折左往澄光室行去。 避暑山庄的水都引自热河,澄澈见底,夏令时节,浮萍点点,泛起阵阵清香,而环碧岛本位于芝径云堤西侧,突出于如意湖上,是个半岛,依径行来,只见两旁依依绿柳,四周湖波镜影,尤觉藻绿水清,碧水涟漪。 走出西廊便门,路过一粉墙灰瓦的僻静小院,此处妙在东侧墙开一洞,门如满月,可近赏湖面游船轻泛,远眺万树园和西部山峦,如诗如画。每次行到此处我都忍不住驻足流观,一抬头,却发现十三阿哥的亲兵不知几时都已落在后面,十三阿哥望住我,似笑非笑道:"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有老虎赶着吃你?" 我霎时愣住,半个字也吐不出,呆呆地站着,任十三阿哥托起我左手,一层一层地揭开我腕上的绷带,露出一片青紫淤伤。 我抿着唇,动也不敢动,十三阿哥看了一眼,就道:"你跟人动手了?谁?十四阿哥?" "没……" 十三阿哥打断我,"你手心手背均无擦伤刮痕,决非坠马所至!还想瞒我?" 十四阿哥将我的绷带缠得太厚,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包扎,我知他要做掩饰,也就顺他,如今既被十三阿哥看出,却得想个法子混过才是。 十三阿哥又要拆我右手的绷带,我心知他是行家,右手为挡八阿哥那一箭挣破虎口就更不像坠马所为,一个闹不好只怕要坏事,急切下纠眉"唔"了一声,他果然停手看我,一挑眉,道:"老十四给你绑的二愣子绷带,你还不许我拆?你想戴着它过夜?" 我起初听成他说"你想带他过夜"?好不唬了一跳,再一细想,才反映过来他指的是十四阿哥给我绑的绷带。 我估计十三阿哥是要把绷带全拆干净,由他给我重裹一遍才叫好,我受的虽是小伤,也架不住他们兄弟这般折腾。无奈他咄咄逼人,我也只好服输,低下头,自己用右手把左手的绷带重又一圈圈缠上包好,口中道:"的确是我自己摔伤的,十四阿哥路过,夸得他救起我。" 待我抬起首来,十三阿哥还是瞪着我不放,我暗自苦笑:这当口说出事实,对我又有何好处?就算十四阿哥帮我是真,也不见得会为我指证八阿哥、十阿哥吧?何况十阿哥惹急了他,万一胡说八道什么,传到四阿哥耳里,我的处境不是更尴尬?已经够乱了,何苦还要把十三阿哥搅入这滩混水…… 想及此处,我心中忽地一寒。即使我不说,八阿哥他们若存了坏心,说不定也会让四阿哥知道这事--只看是何时用何种方式了--到时青红皂白还由得我分辩吗?而我失身于四阿哥在先,今次究竟被十阿哥侵犯与否,根本死无对证。这般想来,与其被他们恶人先告状,还不如跟十三阿哥说清楚方为上策? 瞬息间,我转了无数念头,后心已是微汗,却难以抉择,十三阿哥亦不催促,只管打量着我的神色。 不知不觉中,黄昏斜晖依依潜入,银辉中柳枝窈窕,暮色里,十三阿哥和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些微重叠,恍然眷恋。 他的脸对着我,好似忽然前倾了一下,我抢在那之前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他凑过来一些,"老十八将我送他的荷花拿给你了?"又问,"我早嗅到味儿了,怎么染得发间都是?你把花放哪儿了?" 我抿着唇儿,但笑不语。 于是他垂首帮我把左手没扎牢的绷带仔细绑好,"真的没事?" 我"嗯"了一声,"不妨碍,回去以栀子、乳香加黄酒搅成糊状,涂敷在患处,不贪凉吹风,经络气血就自然畅通的。" 他又深深地看我一眼,不再说什么,霍然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去,我一愣,连忙跟上。 到了澄光室,留守的太监引十三阿哥入内房亲取老虎玉牌,我自去拿了一小瓷瓶黄莲羊肝丸出来,交给门外阶下侍立的亲兵长"博什户"收起。 十三阿哥很快走出门来,我让过一边,正要行礼恭送,外头忽进来一名矮个太监,却是十二阿哥那边的服侍人小禄子,他打手给十三阿哥请了安,回道:"皇上刚派邢公公传了十二爷去"水芳岩秀",十二爷叫奴才来看,说十三爷若还在,就一起同去。另外十八阿哥也在皇上那,邢公公带话说让年医士歇着,不用再去伺候。" 皇上召唤,不得有误,十三阿哥点了亲兵就走,还没到院门忽又停下,回身远远对我比个手势,一指东向值房,是让我快去歇着的意思。 我明白了,仍是站了好一会儿,待十三阿哥走远了方转回房中,关上门,坐在床上,将枕旁裹着荷花的布卷缓缓打开,近一天过去,香味已不甚浓烈,我侧身躺下,脸颊贴在花瓣上蹭了一蹭,又解开头发嗅了嗅,果然连发梢也染足香气。 至七月十八日,康熙开始行围。 从热河避暑山庄出发,经隆化县,再向北走五十多公里处有一陡峰,周围群山起伏,到这里一刀两断,形成悬崖,这就是崖口,也是进入木兰围场的门户。此处建有行宫,康熙率众在宫内停留了两日,召见围场总管,与随驾王公大臣及礼部司官会议确认秋狩细则,连围场内守卫的满族、蒙古八旗兵丁都一一对名核清,才正式拔大队继续北行入场。 木兰围场建于康熙二十年,方圆三百多里,围场北面是坝上高原,南面是地势较低的燕山山脉,这里山峦叠障,气候温和,河流纵横,林木参天。场内根据山势地形的变化和飞禽走兽的分布情况,划分出近五十个小型围场,以木栅、柳条边为界,设置卡伦巡边,禁止平民进入这个皇家禁地。 我晕车老毛病发作,一进围场驻下行营,真恨不得倒下几天,无奈十八阿哥兴致高涨,我随侍他住在康熙主营偏帐,如此重地,哪怕晃一晃头,脊梁骨后面至少有三双眼睛盯着看。因八阿哥一党就住在附近,不比山庄有水相隔,分所而居,如今平日进出抬头可见,我只得打叠精神,加倍小心谨慎,谁知道八阿哥又使什么坏?万一他把我扔给老虎吃了,我还能找十八阿哥去打老虎? 身为十八阿哥的随行医士,我的任务就是整天跟着他转,康熙又特别宠他,除了议事,或者会见王公之外,上哪儿都带着他。 我比那些太监、宫女强一点点的是我会骑马,在围场这种地方,不会骑马或者没有资格骑马简直比在美国无汽车代步还惨,不过也正因如此,凡十八阿哥要外出,别人或可轮班,我却是头一个逃不掉。 然而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比上次和硕纯悫公主跟额驸策棱入住澄光室那段时日、害我每晚饱听草原歌唱家策棱先生夜半引颈向天歌折磨之苦更恐怖的是:十八阿哥不晓得发什么神经,竟然硬是跟康熙申请给我打了一套镶黄旗小号戎装,一般清代八旗兵的甲胄也有用皮革制成,可不知为何,给我打的一套却是铁的,学会穿戎装真费了我好大劲儿。 比如说铠甲分甲衣和围裳,甲衣肩上装有护肩,护肩下有护腋;另在胸前和背后各佩一块金属的护心镜,镜下前襟的接缝处另佩一块梯形护腹,名叫"前挡";腰间左侧佩"左挡",右侧不佩挡,留作佩弓箭囊等用。围裳分为左、右两幅,穿时要用带仔细系于腰间,在两幅围裳之间正中处,覆有质料相同的虎头蔽膝,也要小心理正。把铠甲一样一样穿戴齐整就几乎要了我的小命,到最后头上还要戴盔帽! 盔帽就盔帽吧?愣是整得前后左右各有一梁,额前正中突出一块遮眉,其上又有舞擎及覆碗,碗上有形似酒盅的盔盘,盔盘中间还竖有一根插缨枪的铁管,后垂石青色丝绸护领、护颈及护耳,上绣有纹样--就连这个护领还缀有铁泡钉!可想而知其分量! 老实说,让我看康熙和阿哥们穿戎装那叫一个英武潇洒赏心悦目,可这等好事一轮到我头上,简直是满清一大酷刑!现在可是夏天啊,没有空调吹,让我到野外太阳下暴晒也就罢了,还要加上这么一副刑具,简直比鞭尸还惨。 我第一次穿戴戎装出猎,包括康熙在内,见到我的阿哥们没有一个不笑的,这是明笑,其他扈从王公大臣们的阴笑就更让我难堪。 原因无他,这套虽是小号戎装,穿我身上还是嫌大。特别是那个盔帽,在十四阿哥没帮我把它改制收紧之前,我几乎已经达到头在转、帽不动的极品境界,连眼睛也差不多给我遮了,看人时要把头仰得高高的,让帽子往后滑一滑方好。这对我的小脖子真是一大蹂躏,尤其是某些时候我不巧站到九阿哥身边,对比那叫一个强烈……其实我一直觉得让九阿哥做上马下马的动作严重不符他的大胖子身份,哪天有匹马被他压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不过十天里,连着几场围猎下来,倒也真叫我大开眼界。 原来木兰围猎不比在避暑山庄万秋园的小打小闹,每场围猎,例必有统围大臣莅场所,按旗整队,中建黄纛为中军,也就是康熙和皇子所在,两翼斜行建红、白二纛为表,两翼末国语曰"乌图哩",各建蓝纛为表,皆受中军节度。 而后管围大臣以王公大臣领之,蒙古王、公、台吉为副。两"乌图哩"则各以巴图鲁侍卫三人率领驰行,蝉联环匝,自远而近。 围制有二,驰入山林,围而不合,这是叫行围。通常于五鼓后,管围大臣率从猎各士驱马往视各处山川的大小远近,纡道出场外,或三五十里,或七八十里,齐至看城黄幔城,才真正叫做合围。合围已成,"乌图哩"处虞卒脱下帽子,以鞭擎之,高声传呼"玛尔噶",就是蒙古语所说的帽子,其声传递至中军,共计三次,中军确知围合,方拥纛徐行。 每每日出前,康熙总是先自行营乘骑先至看城稍做休憩,等蓝纛至,出御驾,御櫜鞬,入中军周览围内形势,一应队伍的疾徐进止,都听康熙口敕指麾。有发现野兽突围者,众强发矢殪之,但御前大臣、侍卫都只对逸围外逃的野兽追射争锋。偶然遇极猛野兽,就派火器营枪官兵灭之。也有时候碰到围场内飞禽走兽过多,康熙亦命网开一面任其逃逸,围外诸人不准逐射。围猎已罢,再把众人狩获之兽,分类献御呈完毕,康熙这才驾还行营,算做散围。回营后所获猎物分等颁于扈从者,由礼官司官选礼成,康熙释甲赐酒,宴赉有差,皆大欢喜,候日再战。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康熙总置他于黄纛下,不令观战,不令遇险,但我看十八阿哥也就一杀鹿宰兔的小猛将,对这等中大型野兽的围猎还是要看他那些哥哥们才得真章。 连日观察下来,大阿哥势力多在军部,数次随康熙出兵打仗,其骁勇自不必说。 十阿哥也够骠悍,特别那张大嘴,差一点道行的动物朋友当面撞上,就能给他吼得背过气去,收获也是颇丰,我只好奇此君一旦和太子火拼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八阿哥照顾九阿哥多些,他俩总是一处行动,九阿哥体胖,不能驰骋长久,但他看围场中形势却极精通,他和八阿哥指点一番,最终带队所得猎物并不比大阿哥少,笑看风云间已经功成,狩猎效率比十阿哥明显高出一截。 十二阿哥是跟苏麻喇姑长大的,不喜见血,围猎上只要过得去就可,对手下人指挥甚少,大有屠场独悠然之感。 而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就是所谓我宁可不得高飞,也要拿脚踩你的那种,其实论骑射技术、鼓舞士气和综观全局的能力,他们绝对数一数二,偏明争暗斗,互相搅局,就如小型战役一般,闹得最厉害,今次十四阿哥获多,下次十三阿哥就必要扳回一城,不过正因如此,反而最有看头。 不过我是一直紧随十八阿哥的,所见最多的当然还是康熙。骑射要好,骑术、臂膊、视力都得是一等一的,骑术讲究和马匹的配合,后者虽可习练,但天生素质也很重要。我至今只练会了上马不踩镫,一跃而上,下马不踏磴,飞身而下的小功夫,而这些阿哥们除了九阿哥和十八阿哥,却个个能由甲马跳乘乙马,凌空一跃,便可完成换乘。 头一回见十三阿哥做这个动作时,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后来一看基本能上场的武官都会,别的如骑马奔骤、"跂立而不坐"都只是小Case,区别只在姿势好看与否,看多了自然就见怪不怪。 姜还是老的辣,跟着康熙一起围猎实战的这些日子,十八阿哥耳濡目睹,在马上越来越活动自如。他已会挟小弓短矢,左旋右折如飞翼,且能"左顾而右射",况且康熙特别指定台吉策凌专门随从指导他的技艺,他以康熙那种例无虚发的强悍能力为目标,即使散了围往往还要拖策凌陪他再练,誓要练到"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发不中"的本领不可。这真叫我咋舌不已:一个七岁小孩哪来这么大的精力?天天喝鹿血喝的?那玩艺儿不就是未加工的椰岛鹿龟酒,还不至如此牛吧? 怪不得康熙每年都要行围,围场中成千上万名满蒙骑兵布阵、行进、近踪、驰射,在其过程中,需统一号令,集中指挥,协调进击,从战斗程序和激烈程度而言,颇类似实战,十八阿哥作为一个小孩都如此拼命,别的兵将更不用提,谁不想借此机会在康熙御前表露一番以搏青眼? 然此等大场面中,数千善骑射搏击之士,也比不上一个可收韬略统驭之才。八阿哥正是很看清楚这一点,才会伙同九阿哥在康熙面前表现其行猎之中也懂运用兵家章法之能,孰不知旁观者清,大阿哥随康熙经年运兵打仗,怎不比他们能耐,可大阿哥为何从不卖弄半分? 我在宫中,早听闻八阿哥自小是由大阿哥的生母惠妃纳兰氏代为抚育,大阿哥虽是长子,又有军功,却做不到太子,心内必存芥蒂。有这层关系,加上八阿哥工于心计,我不信他对大阿哥会不加以笼络,或者大阿哥是让出机会给八阿哥表现也不一定? 何况要说兵法,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先后掌过兵部,都比只管礼部的八阿哥更为精通,奈何他们各自为战,实力互相抵消,反不显山露水。如此一减一加,八阿哥那方就更加鹤立鸡群。要我说,康熙对此一定早有留意,留意不是不好,但八阿哥风头太劲,让康熙每次都留意到他,亦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罢? 而十八阿哥虽然始终念念不忘打老虎之事,但康熙说等行围队伍过了永安拜昂阿地方,才带他到木兰北界三围场之一的图尔根伊扎尔围场打老虎,他也无法,只好更加发奋苦练。 我就这么隔三差五地陪着十八阿哥参加围猎,每日策凌训练他骑射功课还要在场侍从,简直成了清朝第一女劳模,就在我决定发挥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克服障碍排除万难着手研制防晒霜之时,晴天一霹雳:八月初二,十八阿哥的正八岁生日马上到了。 好消息是,当天取消围猎,我也不用陪十八阿哥练箭了。 坏消息是,草原第一歌唱爱好者策凌大人要我和他在十八阿哥的生日宴上对歌一曲,完全原创,他唱蒙语我唱汉语,不晓得是哪个大嘴王八蛋告诉他我会唱歌,我誓与此人结不共戴天之仇! 策凌大人这么给面子,我就算不接受,也不能回绝,何况他是当着十八阿哥的面说的,而十八阿哥对此表现得比我还热情,我真是败给这一大一小了,唱什么?敖包相会吗?那我回京还想活不? 初二前一天下午,策凌本来和十八阿哥约好下午习武暂停,要跟我练合声,不料午宴时康熙与蒙古诸部落王公、太吉们玩笑高兴了,心神爽健非常,歇了午觉起来,便传命诸皇子随他出营游戏览景,取父子同乐之意。 皇家父子得叙天伦机会甚少,康熙既然欢喜,哪个敢不凑趣?令才下达,皇子们半柱香内已准备停当,因人数众多,即使精简护卫,加上康熙身边一、二品大臣侍卫等,亦为可观,浩荡地簇拥着康熙出营往东界围场温都尔华而去。 温都尔华处森林茂密、水草丰茂的四面环抱山沟里,风景尤绝,鹿兔最多,据说康熙曾在此一天射猎三百十一只肥兔,厉害,厉害,端的厉害。 策凌是元太祖成古思汗的二十世孙,当年跟着祖父丹律自居地塔米尔投归清朝。康熙十分高兴,将他授为轻骑都尉留居京师入内廷学习,两年前他与通嫔纳喇氏所生皇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成婚,被赐贝子品级,奉命回驻塔米尔旧地,短短时间内击败准噶尔兵大小入侵十余次,是康熙那些额附中数得着的得意人物。因他在内廷生活多年,不仅精通满语,为人又疏爽豪迈,同诸阿哥的关系均打得下来,岂止半子,算得"大半子",不然康熙也不会放心将十八阿哥交与他督导,是以这次他照样伴十八阿哥出营。 围猎期间,十八阿哥身边一个策凌,一个我,几乎就是三位一体,形影不离。难得不用穿戎装上围场,我一身轻松,反正康熙和他们之间的对话说笑满汉语夹杂,我时懂时不懂,只管用心跟牢十八阿哥便是。 策马行了一程,康熙指一处近水林外肥美的草地,大伙儿下马漫步,且谈且走。康熙亲自牵着十八阿哥小手带在身边,我在皇子们外围稍后而行。因今年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皇十五女满了十八岁,刚刚受封为和硕敦恪公主嫁与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持氏台吉多尔济,而多尔济与策凌大是相熟,十三阿哥便常同策凌走一处说话,他们离我不远,间或十三阿哥自笑中朝我看来,面部表情十分动人。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阿哥,我岂止是清朝第一劳模、第一倒霉蛋,还是第一好色女,不知我这算不算携美同游哩? 就在我左顾右盼之际,最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巨响,这声音我并不陌生,今次出京狩猎,康熙将曾任职钦天监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制造的仿西洋火绳枪改良后带出了一批,除自用外,还会分赏得宠皇子、王公。 相较而言,满人重骑射轻火器,康熙虽是火器高手,能在快马之上百发百中,却也很少用到,且向以劲弓强箭猎杀兽物为荣。所以此处忽闻枪声,我不由大感吃惊,十三阿哥和策凌也停下话音,抬头看时,居然是十四阿哥在御前试了一枪,射倒一只大角公鹿,康熙正抚掌而笑,同周围人等用满语说着什么。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边对我招了招手,我见着康熙眼神,知不碍事,因跟着十三阿哥、策凌往前走上。 我单膝在十八阿哥身前跪下,他一手搭我肩头,一手拍着耳后,单脚跳了几跳,低声道:"你听得到我说话不?为何我自己听不到?" 十八阿哥既能说话,耳鸣应不严重,只是离枪声太近,一时伤到而已。我飞快地瞟了康熙一眼,趁其不留意,转身挪了个位置,挡住众人的视线。面对着十八阿哥,我紧紧闭嘴,以两指捏紧鼻孔,怒睁双目做呼气状,示意他照样跟着我做。 这招还是我大学军训期间上射击课时跟教官学的,十八阿哥学状做了数次,当场好转,我问他,"现在听得到吗?" 十八阿哥点点头,"我一呼气,耳窍便感冲击,轰轰有声,接着就好了!我怎么不知你还会这个,谁教的?孙院使?" 我顺水推舟地认了,起了身,才扬首,不经意对上八阿哥的眼睛。我鼻端忽觉一阵犯痒,捂口打了个喷嚏。 这当儿,十四阿哥扛枪向策凌笑道:"听说额附玩枪是一把好手,别人上火药一次,你能上两次,这些时日,老十八可跟你学到不少?" 策凌还未开口,十八阿哥早已听明,把小胸脯子一挺,抢道:"那是!我额附师父教我的可多了!" 众人目光一时咸集十八阿哥身上,我却看到康熙近来得用的御前侍卫吴什双手执了一柄同十四阿哥一样的内造火枪过来,本是要递给策凌,见说便将目光投向康熙,看其示意,康熙微摆一摆手,吴什便停了下来。 策凌笑道:"你们不知道,十八阿哥天资聪颖,自己学得快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只这几日功夫,他还另有空调教了一个徒弟出来,光这个徒孙就学了我的八分本事去--" 别人也还罢了,我成天同十八阿哥、策凌一处,深知他得康熙暗授,除骑射功夫外,火枪上任十八阿哥如何请求,他也是教之甚少,顶多给十八阿哥未装填弹药的火绳枪作耍,仅能发挥如同大木棍的效果,哪里教过他上火药的程序。 十八阿哥人小鬼大,此时接茬说话,原有坏心,是要激策凌一激,谁知策凌忽然冒出这番话来,不由暗觑了我一眼,也有些摸不到头脑意思。我盘算着策凌所指的"徒孙"究竟是谁,总不见得是哪位阿哥吧?我越想,心里越发毛,猛一抬眼,果见策凌公然笑眯眯地瞧着我,那意思-- 我? 由于策凌的注目,我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我马上低调地垂下头,耳边只听见十阿哥的招牌大笑,"哈哈!策凌,你说十八阿哥的徒弟是这小……" 策凌截断道:"不错,我说的就是小年!十八阿哥意下如何?" 十八阿哥意外地做了我的师父,只怕暗爽到内伤,我看他眉飞色舞的傻样,就知今日休矣,指望十八阿哥保我是不可能了,禁不住偷偷叹了口气:策凌大爷,不带这么玩儿我的吧?我只不过偷看过几次你玩枪的情形,连累你被点燃的火绳烧到你那漂亮的大胡子一点点,我也不想的,谁叫你光顾瞪我而忘了熄火的?虽然你的胡子蒙受了一点损失,现在不是已经长出新的来了吗?何必公报私仇哩,唉,看来大胡子男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我在这边满腔哀怨,十四阿哥却蹬蹬地走到我跟前,笑道:"既然你是十八阿哥调教出来的,也算师出名门,我就给你个机会,咱们比上一场!"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世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之语,太医院的主管院使才是个五品官,太监总管却可做到四品官。所谓太医院御医虽属官员,但讲到底只不过和乐府乐官一样,是为皇家或达官贵人服务,顶多属于较高级的奴仆罢了,处处要陪着小心,何况我一小小疑似娘娘腔人士?往轻了说,十四阿哥要同我"竞技"那是折煞我也,往重了说,就是天怒人怨鬼见愁。 照理我应该谢罪婉拒,可不知为何,十四阿哥在我身前一站,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觉胸臆间热血沸腾,无法拒绝。最终我还是行了个礼,"嗻!" 在一片猛抽冷气声中,我缓缓立起,双手接过吴什送上的火绳枪,又将策凌拿来的一套挂有火药小罐的铅弹带斜挂身上。其他如清理引火孔用的探针,以及用来从枪管挖出铅弹的工具也一应俱全,甚至连用来舂实火药和弹丸、也可擦枪的裁成布片,策凌亦理清给我。 这些东西十四阿哥身上已有一套,因等我配备完毕,我这才将枪靠在左肩,单手持枪,跟他一前一后地走到前场空地。 虽说皇家规矩不能脊梁骨对着皇上,但火枪所向更为不敬,是以康熙带着其他皇子均立于我们西面观看,余者散开,成三面包围状。 枪一上手,我忽然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感觉,就像我第一次偷看策凌玩枪时他所做的每一个步骤我一看就懂一样。 站定之后,不用人叫,我只眼角一瞟,几乎是与十四阿哥同时抬右手将火绳枪从左肩取下,右手持枪,枪身保持垂直,左手垂下,紧接着枪又换交到左手,火绳交到右手,一连串准备动作流水般一气呵成。 十四阿哥那枝枪先发射过一次,火药会留下残渣,为免堵塞,我见他并不换新枪,便算准他必然得比我多一个清理引火孔的手续。 要是跟他比装枪的人换作策凌,一定会很有风度地等他先做完此步,但有便宜不占那叫猪头三,当下我毫不犹豫地直接对火绳轻吹气以造成火头--火绳是两头都点燃,以便一头熄灭时可用另一头再引燃--再将火绳一头装在蛇杆夹子上。 因此时药锅盖是关闭的,需得迅速且准确地调整火绳长度,以确定其可以正好点入药锅。装填火药之所以会很慢,就在于那两个晃晃荡荡的火绳头,由于装枪时身上挂有火药袋,这两个绳头容易造成烧伤。 输赢事小,生命事大,我确认控好火绳,方打开药锅盖,一看心里暗跳:吴什给我的也是发过一弹的火枪,引火孔虽事前清理过,但药锅中仍有剩余的灰渣,我就说老康怎么会让他儿子吃亏,大怒! 时间紧迫,我一面吹掉灰渣,一面用右手拇指抹净内壁,避免到时有火星点燃引药,导致装填发生意外。 清完药锅,就该装引药,我取下引药罐,顺便拿了颗铅弹含在嘴里,将适量引药倒入药锅中,用手指轻敲边缘,让其中的引药落入引火孔,接着将药锅盖外的引药粉吹掉。 做完这一步,十四阿哥已快赶上了我的速度。 我深吸口气,右手取一个火药袋,拇指同时打开盖子,将火药从枪口倒入装填,放掉药袋,因口中含有铅弹,就节省了时间,我右手利索地从口中取出弹丸放入枪口,再取一小团布片塞入枪口。 现在需用右手虎口向下反手从枪管下方取出通条,到了这关键时刻,我不禁有点紧张,连抽三次才将它取出。 既装了火药,按惯例谁先装完枪谁开枪,前方坡道正有十六七只角鹿跑过,我找准最大头的鹿,扣下扳机、射击! 但一扣扳机,我就知道不妙:我低估了枪械的重量及后座力的影响,尽管我瞄准的是鹿的胸部偏下,已经留出后震余地,但这颗弹丸很不给情面地从鹿角上空飞过。 射不中也还算了,还好我老老实实地把火枪枪托顶在胸前,如果顶住肩窝或手臂的话,不被后座力弄得脱臼也得被其掀翻在地。饶是如此,胸口仍大痛了一记,当着人,又不好揉,痛得我只觉头发快要竖了起来。 然而只听一声哀鸣,群鹿奔散,留下最大的那头公鹿委顿在地,四周人群静了一静,随即欢声雷动。 听枪音,十四阿哥实际发枪比我要早一点,怎么只倒下一头鹿? 我放枪侧首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亦同时望向我:天啊,他和我瞄准的是同一头鹿。 到底谁中谁不中,等侍卫把鹿抬来就一目了然。 吴什带侍卫下去抬鹿过来,平放于空地上,这头鹿比十四阿哥一开始打中的那只还要大些,看顶角倒像是马鹿角,而中弹处恰在鹿颈。 此时众人已围拢上来,其中不乏善用火器的行家,一看伤口便知是十四阿哥的手笔--因中弹位置、伤口形状和上一只鹿几乎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该鹿前后肢、下腹、胸部、背部均无发现第二处伤痕,很明显,我流弹了。 据我仅有的知识判断,火绳枪弹丸的行进速度相对现代枪械较为缓慢,因此几乎所有的能量都会传送到目标物上,造成震波效应,而其发射出去的弹丸又是手工锻造的铅弹丸,在射进目标体内时,很容易就会爆裂,并造成重创。 就为这道理,虽然火枪不易瞄准,但如果射中的是人,哪怕手、脚被击中,只怕也会因震波效应而死呢。 总而言之,火绳枪击中目标时的效果,除非经久见惯,否则就只能用令人作呕来形容。 我瞧了几眼就别过脸去,望了望远方蓝天下的苍郁山林。 策凌头一个验完伤,笑道:"十四阿哥胜了!"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边蹦了蹦脚,似要说话,我低头看看他,咧嘴嘻嘻一笑,径把枪垂直抛给策凌,收笑打手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十四阿哥胜了!奴才输了!" 正拔刀欲割鹿角的吴什忽然轻"咦"了一声,康熙道:"怎么?" 吴什道:"回万岁爷,鹿颈伤口里有两颗铅弹。" 两弹齐中一处实属罕见,一时众皆哗然,就连外围的二品侍卫们也伸头勾脑往里探视。 吴什小心以刀剖开伤口,挖出弹片,摊在地上,虽未挖全,已可看出其量实不止一颗铅弹,众人向我投来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我发的枪自己有数,就算没有射偏,亦断无可能如此准法,何况以策凌之精明老道,在眼力上怎会不如吴什?因忍不住抬头自下而上瞅了十四阿哥一眼。 策凌正走到十四阿哥身侧,十四阿哥一甩手,将他那枝火枪垂直抛给策凌,他的姿势看得我一愣,却依旧一头雾水。 十八阿哥早高兴地跳起来道:"皇阿玛,小莹子也射中了,她没输!" 十阿哥闻言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八阿哥却先笑道:"老十八跟策凌学得很不赖啊,教出的徒弟真有一手,可惜两弹齐中,难分先后,不然老十四落不落败也难说!" 十八阿哥到底精乖,见八阿哥如此说,只双手拉了康熙单掌,依在康熙身边眨巴眨巴眼睛慢慢酝酿说辞,并不马上反驳。 大家皆沉默不语,我拍膝起身,转首向吴什请教道:"吴大人,敢问同一支枪射出的两颗铅弹与不同枪支分别射出的两颗铅弹可有方法鉴别?" 在康熙身边熏染培养出来的人,哪一个不会听弦知音,吴什眼睛一亮,显已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十八阿哥奇道:"小莹子,你说什么?你说这两颗铅弹都是十四阿哥打出去的?可是……你们都只装了一次枪啊?" 我挑出两块半指甲盖大小、形状也差不多的弹片置于掌心,掂了一掂,走到十八阿哥身前半蹲跪下,指点给他看,"十八阿哥,你瞧这两片弹壳有何区别?" 十八阿哥垂眼仔细比了比,道:"额附师父教过我!如果是一颗铅弹爆裂,不可能同时有两片这样的大碎片,它们是分属两颗铅弹上的!" "不错,"策凌接道,"不同的枪支,其使用时间长短、是否连续射击、清洗枪筒的方法以及是否更换过受损部件,都可能导致该枪支发射的铅弹轨道发生细微的变化。而同一支枪发射的任何一颗铅弹都可反映出相同的磨损痕迹,但不同的枪即使在相同的发射强度下也会有各自不同的弹道,所以不同的枪分别射出的两颗铅弹和用同一支枪射出的两颗铅弹,前者一定不同,后者一定相同,只要放在火上一烤即可。" 十八阿哥一把抓去我掌中的弹片,叫道:"好玩儿,今儿晚上我就要烤烤看!" 策凌笑着补充道:"烤火只是一个法子,还有另外一个聪明的法子,十八阿哥要不要听?" 十八阿哥眼珠一转,正巧看到我解下斜挂在身上的铅弹带的动作,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条铅弹带装有三十颗铅弹,数数十四阿哥的铅弹带里到底还剩下多少铅弹,不就能知道他是否当真只发两枪就射出了三颗铅弹?" "好!"一直观察我们发言的康熙至此方笑赞道,"策凌把朕的十八阿哥教得好!小小年纪就有这份急智,难得!十八阿哥,你别忙,不用叫十四阿哥倒铅弹带给你做数学,朕告诉你,刚才十四阿哥和小年比枪之际,他的确一次在枪膛里放了两颗铅弹,这种压双弹的技巧还是前年从西班牙传入的,至今就火器营的统领也没几个能真正掌握。十四阿哥会这个,都是前年朕带他们出塞巡幸时,他和十三阿哥两个自打见大阿哥演示一番后便大为倾羡,缠住大阿哥,足足花了一月功夫才软磨硬泡学来的。你别看他做得轻巧,真正上手如何添加引药火药分量、如何舂实火药和弹丸等等分寸都极难把握,想练成,不仅要稳准狠,还得冒险!" 十八阿哥听了,想了一想,扬首看向策凌,道:"额附师父你可会此技?" 周围诸阿哥见策凌居然也有老脸一红的时候,不由都发起笑来。 其实我起先也并非十分吃准十四阿哥是否真的一枪两弹,但八阿哥的话提醒了我,让我想起去年刚回京那次在码头边驿馆被四阿哥罚跪之夜。那晚十三阿哥带了夜宵过来找我闲聊,同我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所透露的趣闻。 因十三阿哥是带兵阿哥,颇跟我聊起军营里的逸事,我恍惚忆得他提过:火器营有个小兵不自量力地偷学什么一枪压双弹的本事,结果弄致满脸黑头发竖衣服焦,在伤兵营躺了一晚后,硬说醒来时看到自己坐在释迦摩尼身边。当时听了差点把我给笑残喽,没想到旧日趣闻竟然在此刻派上用场。 事实上,康熙告诉十八阿哥的还只是皮毛,一枪压双弹的难度要远超于此,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怎会想到十四阿哥跟我比试时竟然还会用到这一招? 今日就算我侥幸射中了鹿:鹿身上有两个弹孔,到时一验伤,十四阿哥的弹孔里同时有两颗铅弹,我只有一颗,他胜;鹿身上有三个弹孔,两近一远,也是他胜。不管我如何施为,他都已立于不败之地。 本来十四阿哥是没可能败给十八阿哥的徒弟的,但这种小事也慎密算计如斯,其性格可见一斑。 不过我既已见识过十四阿哥的手段,他今后再做何出格的事,我也不会太感奇怪,反之,他若不是这样的人,当初入宫选秀时又怎会公然出面跟四阿哥抢我? 有的人,天生好胜;更有的人,不惜两败俱伤,也不肯让别人风光一回。 只怕这两类人,到头来都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而争,只是为个"争"字而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