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我心里咯噔一下,便停住了,本来要接着发挥说些象征意义中心思想什么的也都按下了。 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偏偏让我当四阿哥、十三阿哥的面读到这首诗? 四阿哥略皱一皱眉,向三阿哥道:"这诗是谁选送的?" 三阿哥沉吟不语,似甚为难。 大阿哥道:"老四你刚回京,怪不得不知道,这诗是太子的大世子弘皙看中,广东十三行的事全经他手,现管。要是古体诗,咱们一百首也不难,但昨儿已报了皇上有英吉利诗呈上,这溜溜急的怎么换呢?" 此话一出,事涉太子爷,各人都不好表态。 我灵机一动,想起从前乘地铁时常在车厢上看到的一则英语名诗,遂小心翼翼地道:"敢问大千岁的意思,若是现有一则英文诗换上,妨不妨碍?" 大千岁还未说话,三阿哥先奇道:"你有?" 我看一眼四阿哥,四阿哥微微点头,"你说。" 我回忆一下,朗声背道: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三阿哥听了,细细咀嚼片刻,拍手笑道:"好诗,好诗,又如何解法?" 我正等着他这话,顺口接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把无限握在你的手掌,永恒在刹那间收藏。" 这话一出口,连四阿哥也合掌赞道:"我佛拈花一笑曰,佛体本无为,迷情妄分别。法身等虚空,未曾有生灭。有缘佛出世,无缘佛入灭。处处化众生,犹如水中月。非常亦非断,非生亦非灭。生亦未曾生,灭亦未曾灭。没想到英吉利人做的诗里也有这番见识。" 十三阿哥接道:"那是玉莹译得好,刚才我听她原文也依稀觉出这味,但要我说,就说不到她这般好,虽是白话,意境微妙之处并不稍减,真正难得。" 三阿哥扬首向上,并不发声,只唇角微微歙动,山羊胡子不住摆荡,像在默默背诗的样子。 大阿哥却道:"我一听老四念佛就头疼,我与佛无缘,老三你也没有吧?"说着,他一手拉了三阿哥大步出院去。 四阿哥垂首默默一笑,旋又敛去,趋步送出全礼。 十三阿哥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扭头望我。 我正瞧着四阿哥的背影出神,待留意到他的动作再转目同他对上时,其面上已无任何波澜。 我跟他的对视足有三秒,而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像全部呼吸都被他那双黑滇滇的眸子夺走。 欲辩,却忘言。 第四章 中元节 不知我走的什么歹运,误闯怡性斋之事竟也就给我这么胡混过去,四阿哥不仅没再追究,反而当天就安排我住入怡性斋所在跨院的东间,准我书房行走,理经整卷,随供调问。 虽然四阿哥没给我指派侍女,但因我未被受罚的缘故,连带戴铎那"领二十板子、罚六个月钱粮"的惩处也降至十板子,其他的也一并不予深究。 据说四阿哥从来说一不二,就这样已是终年难得一见的开恩了,因此戴铎非但不记恨我,还将我的日常起居打点得一丝不差。我又从他那听说,我大哥年希尧正好在我回京前一个月被放了外任,而年家家宅里大夫人又是个刻薄性儿,一向同我不睦,因此四阿哥打算等年希尧年底完差回来再送我回去。 我理它那么多,反正有人管我饭饱就行,都是寄人篱下,在四贝勒府蹭饭也没什么区别。 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天去畅春园面圣,就领了户部的一个大差事回来。怡性斋本是四贝勒府的大书房,四阿哥晨起后,除入宫向皇上请早安、晚安之外,都在大书房中活动。 大书房配备的人通常有十多名,但这番加了两倍还多,戴铎掌文书不变,单单文墨上就有六人,三人一班,一天倒两班。我就是一整理文案归档的,手下有一个小苏拉随时使唤着还忙不过来,几次差点出纰漏,多亏戴铎提点,才没当着四阿哥的面出事。 这倒不是我愚笨,实在是要记的事情太多,单说贝勒府里这本府家奴来来往往的,在王府中的称呼就多种多样。 佣人有几种,各头目叫做"博什户",杂役有的叫"苏拉",上了年纪的叫"披甲的"。此外还有"关防院"内妇差、陪奉、看妈、精奇、嬷嬷、陪房、水上等,甚至还有当过满教女巫叫"萨玛太太"的。而丫环的人数更不少,客套点叫"姑娘",反之便叫"使唤丫头"。凡此种种,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但却是平日大家口中的高频词汇,一个听不懂,就得闹笑话,且各级有各级的礼节应酬,万万不能弄混引自《王府生活实录》作者:金寄水。 不分古代现代,没有懒觉好睡的日子绝对是痛苦的,但我要诉苦,还有比我更苦的呢:贝勒府除大书房,还有小书房,那是四阿哥的世子和格格们读书的地方。 真是没有看不到,只有想不到。 这些世子格格也算发育中的金枝玉叶吧?嘿,他们要是到了现代,一定会高兴得不行! 他们幼年时期就要开始学习,而且极其艰苦:每天一到钟点,必须始终在砖炕上正襟危坐,开始听讲、朗诵课文、背诵课文、以及读诗作诗、读文作文、写蝇头小楷、临碑帖……除了大小解之外,想缓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而四阿哥他们有个十项全能老爹康熙爷,小时候过的日子定然更苦,想来我这点折磨,在他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晒罢。 我在大书房住下后,还是换回男装,为的是出入方便,反正我身形瘦削,并不打眼。 贝勒府每天两餐主食,贝勒爷、兄弟和老师,在外书房开饭;内眷在万福阁后厦儿开饭。内由太监"打发",外由随侍料理。每日正午和晚六时左右,分开两拨儿。 而我不算外,也不算内,到时辰自有食盒送过来。 至于每晨的早点,是由专人购买吊炉马蹄、麻酱及各种烧饼和油炸果,分与各房,从不换样,也短不了我的份儿。 可惜我过了刚开头的新鲜劲儿,就觉得这早点太不够味,经常分给下面的小苏拉们,结果忙一天下来营养跟不上,动辄眼冒金星走路乱撞书架,手上腿上出几个乌青块是家常便饭。 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宁可在这儿过被四阿哥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的书房生涯,总比到内院去面对那群妻妾丫头婆子要强。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一现代主义灵魂,不去跟她们争那女主角,进贝勒府的第一天就曾险些栽了跟头,我对此的感想是:谢谢,谢谢,比较恐怖。 北京有句俗谚"立了秋,把扇丢",即使余暑未消,"秋老虎"也吓不倒人。四阿哥素性恶热贪凉,这样的天气,他的脾气仿佛无形中也小了,何况一连忙了多日,户部的事情已经理出头绪,经此一来,压在我们下头人肩上的压力便轻了不少。别人也还罢了,我是"阿弥陀佛"满口念经,得空便倒,偷懒睡觉。 这日正好四阿哥一早出门去了太子爷的毓庆宫没回来,我手上亦无事,吃了中饭便打发小苏拉课外活动去,自己掩了门歪在临时搭的"躺椅"上睡了一觉,醒来便抽了本书一面翻看一面转笔玩儿。 这笔是戴铎派人送过来贺莲青笔铺的新毛笔,四阿哥的怡性斋中处处布置淡雅,案头陈设,多属文玩,架上图书,无非古籍。耳濡目染久了,我对白折子的质量好坏、元书纸的粗细、松烟墨与油烟墨的区别、毛笔的优劣等等也能稍微辨认一二。只可叹我至今一手毛笔字写的--用四阿哥的话说就是"鬼看了也要哭起来"。 想起他说这话时皱眉摇头的模样,我就一阵好玩。于是书也没心看了,起身到书案前取张写了一半的废纸,翻过一面,在空白处提笔蘸墨描上一副人像,是漫画版的四阿哥,靠我以前在少年宫学的那点素描底子,画出来还真有点像他,我越看越乐,捉笔又在一旁歪歪扭扭地提了几个字:难得郁闷。 刚刚放笔,门缝处光线一亮,有人推门进来。 我只当是小苏拉回来,笑吟吟地抬了头,方要开口,却一眼看清门口站住的是十三阿哥。 事实上他逆光而立,看不大准他的脸,然而他那种就算犹疑却仍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以及阴影里颀长而挺拔的身态,我不会认错。 十三阿哥大踏步朝我走来,一伸手捞起案上的那张漫画,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笑道:"怎么把我画得这么难看?" 我大受打击,张了张嘴,愣没说出话来。 本来他们兄弟长得是有几分像,脸上又没什么明显的标志可以加以区分,我的漫画也不是人人都有水平欣赏的,算了,看在他连梵高也不认识的份上,我姑且原谅他的诋毁。 然而接下来十三阿哥竟然把纸一折,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自己怀里,眼一挑,高高兴兴地道:"我收下了。" 我擦擦手,绕过书案,将刚才抛在地上的书捡起,踮脚放回靠墙溜儿的书架上,假作随意地问道:"怎么今儿这么得闲?" 他走到我后头,挨手接过书,帮我放好。 我突然想起他进来我还没给他请安,忙一转身,不料他身子正往前倾,我的头顶堪堪碰到他下巴,甫一接触,双方都急急地退后让开。 他又怕我撞到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一揽手,扣住我的腰。 他手上力大,我晃得一晃,便定住了脚,想起他刚才收画的神情,忽又泛起虚心,因低了眼,他却不收手,掌心贴在我腰后,透着热。 正尴尬间,谁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我们两个都笑起来,他这才不落痕迹地松开我,我一手贴上自己的小腹,笑道:"今儿四阿哥不在,没人留你吃饽饽呢。" 四贝勒府留客"吃饽饽"一般都在下午四时左右,通常是两干两蜜四冷荤,我最喜欢这个排场,因为客散之后我这儿必有随赏的,最次也是奶卷、奶饽饽等,人生得吃须尽欢,我平日跟小苏拉他们聊天也尽说这些吃啊喝啊的,活脱一个女饭桶。 十三阿哥对于我老在这些上头转脑筋早司空见惯,故意道:"四阿哥不在,难道四嫂就不留我?" 我愣道:"你要到内院去啊?" 他一笑摇头,"没!我来都没让他们报四嫂知道,今儿办了件大事,我专门来找四哥报喜,谁知他还没回。" 照十三阿哥和四阿哥的热络劲儿,怎会不知道四阿哥此时正在毓庆宫?他这话说得有点…… "你忘了吧?" 十三阿哥忽然冒出一句,我一惊,"什么?" 他兴致勃勃地道:"今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来时见外头建盂兰道场,放荷灯,烧法船,十分热闹。去年这时节你病了一场,没赶上出去玩儿,还哭鼻子呢,你都忘了?" 这些老黄历上的东西我哪里晓得,似懂非懂地听着,听他话里有要带我出去玩儿的意思,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十三阿哥挤挤眼,笑道:"我知你这些天给四哥拘束坏了,难得他不在,外头我安排好了,带你出去几个时辰没事,在他回府前平安送你回来就好。" 我冷静一想,问道:"咱们怎么出门?" 十三阿哥道:"你甭换装了,就这身挺好,我自己骑马来,角门外戴铎也备好了你的小宝,出府快得很!" 咦,我的小宝? 我锁了门,跟着十三阿哥出去,只见西角门外拴马石处果然停了两匹马。 头一匹马一身雪白的毛,但四个蹄子和蹄子后面的长毛却是墨黑的,无一点杂毛,一看就是名驹无疑,想必是十三阿哥的坐骑。 另一匹马并不特别高大,全身毛色赤红,毛泽光亮柔滑,宛如缎子,目若明珠,似有灵性,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耳边只听十三阿哥道:"喏,你的小宝等你好半天了!" 原来这小红马就叫"小宝",我慢慢地走过去,手一搭上马背,甚至不需思索动作要领,踮踏蹬一跃身就跨上马,坐得稳稳当当。真是喜出望外,本来嘛,我都骑过驴了,骑马也就小菜一碟。 我见小宝颈上长长的翎鬃毛生得可爱,顺手摸了一把,小宝立刻低嘶摆首,似甚舒服,我更加高兴。 这时十三阿哥也上了马,一面指挥马儿调过头来,一面冲我点点头儿,"上次我和四哥看你骑驴那副没精打采样儿,都觉好笑,你呵,什么都要最好的才肯开心。去年你过生日,四哥特地找来送你的这马可是一等一的"胭脂马",除了不能上战场杀敌外,不比我这匹"肋下生鳞"差!" 我左手抓住缰绳,右手接过他抛来的马鞭,看准方向,手中缰绳一拎,起手将马鞭一扬,肚膛一夹,小宝就勇往直前,飞奔而去。 坐在马上,只见箭道两旁的树木,一棵棵在向后飞驰,迫使我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好在虽然马疾如飞,却稳若顺风之舟,真比坐轿子骑驴之流胜出百倍! 我心中豪气顿生,大是畅快,身体略带侧,两腿夹紧马匹肚腹,左手不断抡动缰绳,任它像兔子一般,前纵后蹬,不多时就跟着十三阿哥出了王府侧门。 十三阿哥是"老北京",路熟,很快就将我带到地处繁衢的致美楼。 致美楼我早有耳闻,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跨占三间门面,门前竖着马桩,黑漆大门擦得光洁如新,挂在正中的金字横匾,气派非凡。门前刚勒住马头,早有伙计迎出来接下。 十三阿哥带我进去,轻车熟路登上二楼。 我四下一看,楼上竟一个酒客也无,宽敞得很。 我们拣了一个靠窗的里座面对面坐下,他才看一眼一路跟上来笑语殷勤的掌柜,道:"不要平日的酒,你这儿"家酿"可有?" 掌柜赔笑道:"回爷的话,有。桂花、木瓜、佛手,哪一种称意?" 十三阿哥道:"桂花,要温温的。菜式照旧,蒸蟹现做。行了,你去吧--哎,玻璃皮先进上来。" "是。"掌柜全应着下楼去了。 坐在楼上,凉风习习,放眼望去,顺着酒楼茶肆是一座座作坊店铺,人流不息,十分热闹。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吆喝声不绝,其中特有的一种"老鸡头才上河呀"的连绵叫卖法令我忍俊不禁。 十三阿哥呷口茶,看着我莞尔道:"你该多笑笑才是,你笑起来时,眼睛就如月色下淙淙的溪水……"他的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他们怎么来了?" 十三阿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我说话,但他语气中的不快令我猛一惊神,不由自主地顺着他视线看下楼去。 这一看,我立马华丽丽的崩溃了。 不用拿望远镜,我也认得出楼前下马的两人中,有位便是疑似十四阿哥的色情狂大人,而站他旁边某方脸、嘴巴大得像河马、同他一起指点我们这边的大爷又是哪路妖魔? 我方收回目光,忽听得楼梯一阵响,掌柜颠着脚儿端来一个长方形的木质托盘,里面是两青瓷小碟,盛着不知名的红色浆果,顶端有萼片,全面密生锐刺,外形却酷似鸡头。想起刚才楼下叫卖"老鸡头才上河呀",莫非就是此物?但十三阿哥明明说的是"玻璃皮"嘛。 正打量间,掌柜的收盘笑道:"爷请看,这鸡头米乃地道的内城什刹海所产,外皮出黄未紫,正是鲜货,上佳"二苍"。" 十三阿哥随手捡了一个放在掌心,剥掉三层皮,只留最后一层硬壳未除,先递给我。 我如嗑瓜子一样放在嘴中一咬,玻璃般透亮的果肉一迸滑入口腔,其味实甘微涩,混合一处竟好吃极了。 "此物吃多了口内会留有苦味,但白水一粘唇,顿感有丝丝甜味,可惜你不爱喝温开水,不然多吃点也不妨--" 十三阿哥说着,楼梯口忽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十三弟说得好,这鸡头"芡实米",黄米嫌嫩,紫皮太老,唯独不老不嫩的二苍似有苦尽甜来之感,故"闺中少妇"多嗜此道引自《王府生活实录》作者:金寄水。难得见你不追债,原来不是回府慰藉久旷多日的媳妇儿,却上这儿包了一层楼调教人来了,真正好兴致好手段,由不得我老十不佩服!" 我扭头看时,上楼来的两阿哥均是私服,十阿哥一袭靛紫宽袍,腰系金带,头绳玉纽,足蹬青缎凉里皂靴,一说话更有河马之神韵。 而走在他身后的十四阿哥穿件朱墨夹纱袍,下边半露着松花色绫绸裤,青缎粉底小朝靴,走路依然方步不像方步、正步不似正步。 常言道,人性本善,天生八卦,我在四贝勒府的这些日子从各种途径搜罗到许多朝中资讯,素闻康熙所生的这些皇阿哥里有出名的清朝"F4":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及十四阿哥,即世称的"八爷党"。 九阿哥尚未见过,不好下结论,但今日见到十阿哥,真是堪为F4一哭,所谓子生母相,亏他还是当年四辅政大臣之一遏必隆的闺女、孝昭皇后亲妹妹温僖贵妃所生。虽然我并非一个以貌取人的姑娘,但他这副尊容实在叫人遐想当日康熙爷是怎样跟他母亲打Kiss的,想必是一个极艰难的任务。 不等十三阿哥示意,我自动起身上去给两位阿哥请了安,因在外头,只称"十爷"、"十四爷"。 十四阿哥眼色一扫,同我对上。 我想起回京那晚他对我的强吻和威胁就冒冷汗,转头到十三阿哥座旁侍立站定--阿哥们当然是坐一处,就算三缺一,也没有拉我入座打马吊的规矩。 十三阿哥原位站起,三人各自拱手作揖互拜了拜,算是见过。 十阿哥看一看,要去占我先坐过的那位子,不料他起步太快,正好掌柜的好容易等着拍马屁机会,赶着上去行礼,两下一冲,被掌柜的踩了一脚。 掌柜的条件反射似的,一唬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十阿哥哪里容得,立发猛男怒吼:"妈了个×,踩老子×上了!" 楼梯处一阵乱响,却是来送酒的伙计走到半截给他这一声吓得咕咚咕咚滚下楼去了。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均侧过脸去,笑得肩膀猛抽,只拼命压着不发声。 我再一细想十阿哥的话,才知他原是要说"妈了个×的踩老子脚上",这一口误当真世人难为,不禁乐得快背过气去,也不好无礼,只能死咬着牙翻白眼瞪着天顶转移注意力。 恰恰掌柜的没听清十阿哥的话,来了一句:"弄疼了爷,小的给爷揉揉!" 这可好,一时大家都顾不得了,齐齐爆笑出来。 十阿哥气得眼都直了,十四阿哥抽搐着上去一脚踢了掌柜的屁股,笑骂:"滚你的吧!换姑娘上来伺候,爷们很不爱看你这小气样儿!" 掌柜撅着屁股跑下去,我已经腰都直不起来,硬撑着板回脸而已。 十阿哥也不走了,踢脚打横正面窗坐下,而十四阿哥则坐在十三阿哥对面。 十三阿哥咳一声,道:"十阿哥如今不是已无债一身轻,怎么想到来看我?" 十阿哥硬呛呛道:"怎么,就你跟老四是兄弟,咱们哥几个就不是,不能坐一处喝酒?"说着,他暗暗瞄了十四阿哥一眼,十四阿哥只作未见。 十三阿哥明知他们两个话里有话,也不点破,但笑不语。 三个阿哥碰一起,无非互较心机说些官场政治上的事,那是他们男人的话题,谁高兴听。好端端出来一趟被他们搅了局,我深觉无趣,低头垂眼正想法子脱身,忽闻异香缭人,却是一名女服务员娇娆上楼来,五晕罗银泥衫子,黄罗银泥裙,身材那叫一个魔鬼,估计正面倒下,胸比脸先着地。 她手中托盘里摆着一青花桃形酒壶、一碟象眼鸽蛋、一碟芥末鸭膀、一盘沙舟踏翠、一碗芙蓉鱼角,均是节令冷菜。 然后她身体向前倾斜45度,把托盘里的酒菜取出,将酒杯、碗筷都布在桌上。 十阿哥的目光只在她胸前上上下下,她抿嘴一笑,提酒给十阿哥满上,十阿哥皱眉道:"桂花酿有什么好?换绵竹酒来!哎,不是叫你去,再喊个人上来……你叫什么名儿?" "奴叫蕙娘。"蕙娘声比人更媚,我亦头皮微麻。 十阿哥顺势抓过她手,嘻嘻笑道:"你手上抹的什么香?好闻得很啊。" 蕙娘含羞低头,躲着缩手,却又挣不开,很形象地诠释了半推半就这个成语。 十三阿哥自斟了半杯桂花酿,刚举杯抵到唇边,又改了主意,眼皮子抬也不抬,反手将它递给我,我骑马而来正当口渴,只看他一眼,便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又递还给他。 而他竟不换杯,重新倒满,凑唇仰脖喝下。 十阿哥只忙着调戏非良家妇女,顾不上这些。 十四阿哥却是脸色覆地一变,一双眼紧盯住十三阿哥不放。 十三阿哥若无其事地放杯在桌,嘴角轻扬,隐含讥讽。 空气瞬间僵滞,连蕙娘的娇笑声也收小了,十阿哥这才若有所觉,在蕙娘后臀推了一把,令她去给十四阿哥加酒。 蕙娘打点精神,百媚千娇地绕过去,眉目含春道:"爷请酒。"说着,借把酒之际将胸脯子挺起,有意无意地靠上十四阿哥臂膀摩了一摩。 也就是同时,十四阿哥猛地抬手将她一把推开。她"哎哟"一声,失了平衡,转半身摔倒,正面着地,果然胸比脸先,连带大好一只酒壶落地砸得稀碎,险些溅破手脸,吓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畏缩一旁。 十阿哥正瞪了眼看戏,十四阿哥脸若寒霜地摔袖而起,"走了!" 要不是蕙娘躲得快,我估计十四阿哥会踩着她走过去。 跟来时相反,十阿哥跟在十四阿哥身后扬长而去,跟十三阿哥连个招呼也没打。 十四阿哥快要走出楼梯拐角之时,我忍不住转头看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之前他在一瞬间流露出的那种乖张孤傲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恍然寂落,Why? "没劲。"十三阿哥懒洋洋地道,"枣儿红时,螃蟹露面,"七尖八团",这家新到了赵北口"尖脐大螯雄蟹",味不错,原想带你尝个鲜儿,偏碰上这么一出,咱们上别处去罢!" 我无话好说,跟着他下楼,十阿哥同十四阿哥早已去远,掌柜的先不敢冒头,这时节才屁颠屁颠地牵了我们的马来。 十三阿哥先一翻身上了马,我走到小宝旁边,刚要踏蹬,他忽策马过来,略一弯腰,自后捞我上马,坐他身前。 我惊诧欲问,他却挨近我,一把揽紧我腰身,使我的背靠紧他,一拉缰绳,加速疾奔前去。 我此时方知他的骑术远胜于我,风头迎面扑来,不得不一手捂住帽子,侧脸闭目微躲入他怀里。 风声、马蹄声、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异样刺激,好似一切嘈杂想法都在这急驰中随风而去了。 待停下来,睁眼看时,我们已经出了城,在一个小山坡头上。四周云连着山,山藏在树里,树又被云裹着,叶青翠幕,蕊黄馨郁,苍穹碧透,满目的温丽清爽。 我深吸口气,喜悦下马,展手团团转了一圈,笑问:"四阿哥说皇上赐了你一块北京城外的地,就是这里么?" 十三阿哥走了几步,抬鞭一指,"可不是,你瞧,东边山头有烟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观白云观。" 我想起小宝,鼓鼓嘴,"我的小宝还留在致美楼呢,回头给他们烧了马肉怎么办?" 十三阿哥一笑,"那他们就等着四哥烧人肉罢--放心,全北京城就你这一匹胭脂马,到这会我的亲兵自然找到他家领着送回了,怎么,你怕我不送你回去?" 我看到他面上的神色,暗暗心惊,有意走到山坡的另一头,指点道:"我是想和你赛马,那条路真美。" 他不说话。 我待回身,他却上来我背后,手臂一环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他右手若有若无地触到我胸口,我稍扭一扭,他就不动了。 虽然年玉莹的胸部现在还比较小,不过被碰到还是会有感觉的,我不是好人,我承认。 他叹口气,用下颌抵在我的头顶上微微摩挲着,低声道:"你怕我?" 我一声不响,连呼吸也控制在最小的幅度。 "我故意的。"他沉沉道,"我岂止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就是四哥我也--" 他的声音里有什么让我起了颤栗,他却只收紧手不放。 我脑子里混混的一片,可又不得不想:他说的"他"指的是十四阿哥?他不过同我用一个杯子喝酒,十四阿哥何以发火走人?这又关四阿哥什么事? "今儿我是知道你得空,特意来找你……"他缓缓地找着合适的措辞,"你不知道皇阿玛这趟交代的户部差事有多难办……连老十是自己亲弟兄都恨我,其他人更不必说,办差阿哥难当,可我又不得不办……四哥虽不在明面上,但他担的责任只比我多不比我少。老十四跟他是同母兄弟,连日来闹得形同陌路,看在外头人眼里,只说他刻薄寡情,可我知道,他不是的,我自小没了母妃,他尚且待我好,何况老十四……" 他淡淡地说着,我的心却越揪越紧。 我不想听这些事,我不能心疼任何人! 这些都和我无关,我总要找机会离开古代的,我想我的家人,有很多个晚上,只要我一想起状况不明的家人,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的痛,可是又不能不想,我怕我要是不想,有一天我会忘了他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