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手很稳,然而我在他手里微微发抖,只有在这样面对他时,我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深不可测",他给我看到的只有其眼里那一点含蓄的反讽,以及让人自感渺小的威利。 康熙和八阿哥,一个老子,一个儿子,我惹得起谁来? 十八阿哥握着的玲珑佛手滚到地毯上,李德全追着拾起,康熙恰在此时放手,我仍仰视着他,他却不转过脸,只瞧着十八阿哥的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爱的儿子,为了他,朕才逾制给你今年秋荻扈从的机会,朕记得你说过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朕等着看你的忠心。" 第十三章 鹿血 五月底,康熙与往年夏季一样,离京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随驾有皇子八人: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其中只有十八阿哥年方七岁,尚未成年。 从京城到热河,需出喜峰口,经沿途所供饮水的"茶宫"、吃饭的"尖宫"、带有宫苑两部的"住宫",最后才到热河行宫,即避暑山庄。 禁宫有若樊笼,不管怎么说,能出来一趟对我而言是好事,这一点我还是比较感激十八阿哥的,只不过一路坐马车过来,我把几辈子该晕的车也晕完了。 我名义上是专侍十八阿哥的随行医士,其实他倒比我坚强多了。 每次到"茶宫"或"尖宫"下车打尖,我走路都是带飘的,看上去似乎轻功很好的样子,不过来一阵风,我就东倒西歪,且根本就不敢进水进食,吃喝越多,吐得就越厉害,很有重温去年跟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乘船回京的噩梦之感。 就这么死活撑了十来天,到达避暑山庄时,我已经因为晕车晕得如此彪悍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扈从队伍里随便拉个人问,哪怕是个喂马的马夫,只要一说"那个晕车的",除了瘦刮刮的我,并无第二家分号。 避暑山庄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至今不过五年,已颇具规模,为不失"山庄"的山野雅趣,所有建筑"依松为斋","喜泉林抱素之怀",一概不施彩画,青砖灰瓦,木柱古朴,座基低平,台阶由山石叠砌,苍松成行,虬枝如盖,异常清爽古朴。 尤其山庄东南部的湖区,水光变幻,洲岛错落,湖岸逶迤曲折,微风乍起,岸边垂柳低吟,湖内碧波荡漾,鲤鱼沉浮悠游,一派江南水乡秀色。而湖心岛屿又分"如意洲"、"月色江声"和"环碧"三处,各以长堤相连,登高俯视,夹水为堤,逶迤曲折,布置宛约而自然引自网摘:避暑山庄肇建300周年(图集)。 进庄当日排定住所-- 康熙下榻如意洲后殿"水芳岩秀"。 大阿哥、十三阿哥入位于观莲所北的"金莲映日"。 八阿哥、十四阿哥分到在卷阿胜境殿之北的水心榭。 九阿哥、十阿哥歇于西岭晨霞之东的沧浪屿。 十二阿哥则带着十八阿哥住在位于芝径云堤西侧的环碧半岛上,十二阿哥取了"环碧殿",十八阿哥下榻"澄光室",我小小医女沾光,得东向值房一间。 在宫里住久了,紫禁城那种红墙黄瓦看得太多简直要得色盲,好容易到此傍山依水之处,我身心为之一松,除了开头两晚睡在床上仍产生在马车车厢内的颠簸幻觉,其他都还适应。 康熙到了避暑山庄,照例还要借此机会,召见、宴赏蒙古王公。 湖区北部,直至西北山麓,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有万树园,北倚山麓,南临澄湖,苍松、巨槐、古榆、老柳分植其间,寒蝉高歌浓荫,每当清晨金色太阳升起,空气清爽新鲜,露珠晶莹,草木泛香,鸟雀高歌啼啭枝头,丛草林荫中驯鹿野兔山鸡等徜徉出没,形成一派北国草原风光。 驻避暑山庄期间,康熙便常在万树园召见蒙古王公及其他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南部各少数民族的上层人物、政教首领,时常搭设起大型围幄、蒙古包举行野宴,饮酒歌舞,摔跤比武,乃至烟火河灯等一样不落。 十八阿哥是个见树踢三脚的性子,我连日陪着他各处转遛,实也累得慌。因夏日蚊多,也不能睡好,这晚好歹讨到极细的"虾须"竹帘,总算入寝可以御蚊,且疏漏生凉,似胜于纱,又为我这半年养成了灭灯不成寐的习惯,只将半边开小窦以通光的锡制灯龛背帐置之,使不照耀及目,这才安枕。 谁知夜半后,忽有辛烈香气,透脑为患,睡梦中将我触鼻惊醒,我猛一睁眼,只见一个人影掀帐爬上床来,却是手擎硕大一枝放瓣荷花的十八阿哥。 因帐外有微光,我欲待叫他,先看清他眼睛虽然张着,但整张脸木然无表情,动作也缓慢僵硬,甚是奇怪。 我屏住呼吸,任他把莲花放在我枕旁,又看着他在我身边伸腿仰面躺下。 这张床榻是靠壁安置,我本缩在靠里位置蜷腿睡着,无意中外沿空出来一块地方,正好容得下十八阿哥这样一个小孩子。 我瞧着十八阿哥很像夜游症发作的模样,并不敢强行叫醒他,可就这么和他并头而卧一夜到底不妥,我一动不动地监视他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从床尾钻出了帐子。 此间值房门开北牖,疏棂作窗,格局不大,十八阿哥占了我的床,我便无处可呆,踱到门口伸头一看:嚯,好家伙!门外那十八阿哥七七八八的保姆、乳母及谙达们乌鸦鸦地占了走道两边,个个悄没声息,耸肩缩头地待在那里,其中更有素日在十八阿哥房里伺候的申嬷嬷,想必是谁走了神儿,没看住十八阿哥,让他夜游到我屋里来了,又不敢进来叫,只好在外头守着。 我心下也是暗惊:今晚挂账辛苦,睡前忘了拴门,要是给别人趁夜闯进来,又如何是好? 当场我也愣着头和一群人面面相觑,报告吧,大伙儿都要担不是,不报告,今晚又怎么着落? 正没辙处,走廊那头浩浩荡荡地又一群太监宫女拥着十二阿哥过来,他们人虽多,脚步却轻,一声嗽闻也无,看来已是得到消息了。 十二阿哥是定嫔万琉哈氏所生,时年二十三,因他自幼为康熙交给苏麻喇姑抚育,苏麻喇姑又是念佛诵经终老的,是以行动举止都是头一等的温雅,所谓静若处子,用来形容他再好不过,不然康熙也不会让他来照拂十八阿哥。 他轻推开门,并不进去,只看了看帐内平稳躺着的十八阿哥,便侧首看了我一眼,压声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再进去好好照顾着。你们--"他一指点点门外垂头侍立的众人,"今儿晚上平安过去,我保大家无事,但若出一点儿差子,我跟阿玛回话是必不容情的!" 众人敢不听命。 在十二阿哥注视下,我不得已慢慢挪步又回进门去,什么叫好好照顾着,今晚我算白忙活了一场,辛苦搭了个帐子,却给十八阿哥享福。 自从去年在太子丰泽园二楼雅室内和四阿哥一番荒唐,我便对有香气的事物敬而远之,偏荷花这种东西能够隔帐香来,浓烈如故,我被熏得苦不堪言,悄搬座椅倚坐在窗下,推开一条窗缝,方才好些。 长夜漫漫,我手执一把棕拂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权逐蚊蚋,静中思潮漾波,念及刚到古代的情形,恍然若梦。 穿越时空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刚开始,我还心存侥幸,总期翼着哪一天一觉醒来就自然回到了现代,恢复我驾轻就熟的生活。 可随着时日的流逝,我几乎已快对此种想法绝望,到下个月,就是我到古代一周年,到底还要熬多久才是尽头? "小莹子--" 不知几时,我耷拉着脑袋,头一冲一冲的正在犯困,忽被一把熟悉的声音唤醒,同时而来的还有袭人的香味,十八阿哥几乎是面贴面地看着我,我还未想到说什么,他先把手中的那支荷花递与我,"十三阿哥从瑶池西王母那儿讨来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现在赏给你!" 此时室外光线稍明,我见他手中的荷花经了一夜仍是枝叶高挺,花朵金黄灿灿,圆径足有二寸多,便知是大阿哥和十三阿哥所住"金莲映日"殿前广庭数亩植的金莲花,此花原出五台山,炎天映日开,说是瑶池荷花也不为过,因起身笑了接过,谢十八阿哥赏。 十八阿哥伸腰打了呵欠,掩嘴胡卢道:"快到寅正了罢,我得换装去双松书屋读书,小莹子你回房吧,不用立规矩了。" 寅正就是早上四点钟,康熙的小皇子们在京时每天一到这个时辰就要进无逸斋开始复习头一天的功课,十八阿哥虽随康熙离京来了避暑山庄,但康熙对他的学习仍然要求极严,我并不为奇,只怀抱莲花小声道:"回十八阿哥,这里就是奴婢的房间。" 十八阿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 我肯定地点点头,重复一遍:"这里是奴婢的房间。十八阿哥昨晚睡了奴婢的床。" 十八阿哥咬咬下唇,忽高声道:"方谙达!申嬷嬷!" 门外滴溜溜跑进一太监、一婆子,滚葫芦般跪地给十八阿哥磕头请安。 十八阿哥不听他们啰嗦,只道:"快伺候我回房更衣!" 众人簇拥着他一阵风似的去了,我在门前恭送完毕,返身轻拴了门,找出布来把狂香无比的荷花重重裹起,甩在枕头旁,然后一跳上床,脸朝下埋在枕头里:床啊,我回来了! 咦?怎么有点湿湿的? 我抬头垫肘细细审视明白,忙一滚滚下枕头。 救命啊! 皇阿哥睡觉居然会流口水! 我蜷在床边粗粗地打了个盹,也就一个时辰功夫,估摸着卯时将过,因知康熙例必辰时要往双松书屋检查十八阿哥功课,忙起身擦面漱口,换了干净衣服出门,赶往书屋外入值--天当入伏,康熙的规矩,皇子读书时,不许有人给摇扇子,只能正襟危坐,这样最容易中暑。虽然双松书屋在九阿哥、十阿哥住的沧浪屿上,那里也有其他御医轮班,但我是十八阿哥的贴身随侍医士,万一有人提起,这事可大可小就全凭一张嘴了。 沧浪屿是一座用虎皮石墙围起来的园中之园,因自南踏石阶入垂花门,满院山石嶙峋,经弯曲的小径,有室三间,阶侧有一株双干古松,故室名"双松书屋"。 我从东面月亮门一入书屋,先见着康熙御前带刀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刘铁成、素伦等带着十数名二等侍卫散落在院中护持。李德全也在书屋门口北面檐下服侍着,我不由得头皮发紧,暗呼一声"不妙",怎么今儿康熙会早到? 我抬手按牢帽子,低头悄步捱到南面檐下立定。 这里诸人都认得"晕车的",虽有人略瞅我几眼,也没引起什么大动静。 我静下心来,听到书屋里十八阿哥朗朗的背书声,料康熙落座亦不太久,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一动不动立规矩。 不幸我所立之处北临一泓池水,池周怪石横空,势如千仞,清泉自石隙汩汩而入,满池绿云浮空,九阿哥日常赞它有"天水涵溶万象收"的咫尺天涯之感。我却觉水气沁凉,越站寒意越重,深悔来时没加件马褂,只听屋里十八阿哥背完书,除了康熙,好似隐隐还有八阿哥说话的声音,手脚更加发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康熙和八阿哥从书屋里出来,十八阿哥和满、汉文师傅到外面的台阶下恭送康熙,我则在檐下造膝跪送,康熙没什么反应,倒是跟着他出来的八阿哥好像远远朝我这偏了一下头。 接下来时间就过得快了,巳时底下就到了午时,有几名三等侍卫送上饭来,十八阿哥把他那份余一半赏了我,下午未时是他在院中照靶射箭的体育活动时间,我本打算找机会溜到西北"佳趣亭"那一处假山坐一坐,歇歇腿,不想刚刚安好靶,鄂伦岱就进院代帝宣召,令十八阿哥往万树园扈驾小猎。 十八阿哥听召,喜不自胜,让随侍太监取过圆领大襟、带箭袖、身长至膝的箭袍及褂长至脐的行围褂子外罩穿上,刚带了人举步欲行,又转过头来朝我招招手,响亮道:"小莹子,你也去!瞧我打猎!" 我其实对打猎这种事情一点兴趣也无,不过是那些男人雄性荷尔蒙分泌过度,大太阳底下骑马奔得一身臭汗不说,还要伤害无辜动物的生命,鲜血淋漓,看了都痛苦,真是吃饱了撑的,完全不符合我的现代审美情趣。但十八阿哥这么给面子,我还能怎么着?只得学他兴高采烈的腔调"嗻"了一声,小跑步跟上大部队。 到了万树园一看:乖乖个隆咚,康熙、大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来齐了,他们个个骑乘名骏,但均未着戎装,只跟十八阿哥差不多的打扮,看来今次真的是哨鹿为乐,嘻游而来。 不过虽是玩玩,也有二百余名侍卫分为三队,约出十余里,停第三队;又出四五里,停第二队;再出二三里,将至哨鹿所,则停第一队。 十八阿哥骑小马入场后,康熙带着诸阿哥及扈从诸臣计数十骑,命侍卫导前引出群鹿,一时草伏鸟飞,人喊马嘶,箭射枪发,好不威风热闹。 我看了一会儿,眼睛又给太阳耀得发花,便只管跑进北面场外搭的凉棚猛灌凉茶,时不时跟着其他没资格上场的低等级武士小兵拍手叫好。 忽然间,东南场中起了一阵雷动欢呼,潮卷云收般涌出黄鞍紫绺的康熙和紧贴着他、策小马而回的小屁孩十八阿哥,他离康熙的位置甚至比大阿哥还近。 我忍不住主动问旁边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用汉语笑道:"十八阿哥的箭射中了一只大牝鹿,真是巴图鲁小勇士!万岁主子欣喜,要赐大伙儿分饮鹿血!" 还没等我想通一只鹿的血怎么可能分给那么多人喝,康熙他们马速奇快,转眼便近前,众人迎上,就地跪拜,口颂圣德,康熙也不下马,直接令人拖过大牝鹿来,取刀刺血,康熙先饮,然后大阿哥以下分碗而饮。 大牝鹿是被十八阿哥一箭封喉,取血的人手法又巧,并没让它断气,应是为了防着生鹿血一没了温热就失去效用的缘故,这种刺血生饮的作风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不知是同情鹿好,还是同情人好?这样生饮鹿血会不会有钩形虫什么的寄生体内?至少也兑点热酒杀杀菌吧?我暗自咋舌,不料十八阿哥突然叫我道:"小莹子,你上前来!" 众目睽睽下,我真不知这个小祖宗要干什么,硬着头皮走到他马前,他将手中尚盛着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红碗向我递来,神气地道:"赏你喝!" --啊? --鹿血是用来壮阳的好不好? 我瞪着十八阿哥,惊到失声。 康熙看看十八阿哥,又看看我,并无插手之意,十阿哥却迸出难以抑制的爆笑,"老十八,鹿血这玩艺儿是给--小莹子用的吗?" 我瞧他唇形,猜他原是要说"鹿血是给女人喝的吗?",中途却改了口,接了半句不伦不类的话。 出宫以来,我一直是男装打扮,除有限几名近侍大臣略知一二,外人并看不出我的女儿身,即便知情,也不点破。 十八阿哥年纪尚小,唯知鹿血是好物,又懂什么壮不壮阳的,但十阿哥当众嘲笑于他,他也听出意思不对,本来打猎出了汗,现在更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拿着碗悬在空中,伸也不是,进也不是,更见尴尬。 我瞧见十三阿哥在马鞍上侧身要动,忙迎向他微摇了摇头:诸位阿哥都已喝过自己的那份鹿血,他再要替我多喝,这光天化日之下万一克制不住,鹿血的劲道发作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怪就怪哪个王八蛋给十八阿哥倒鹿血倒多了,这种东西,小阿哥跟大阿哥能喝一样的分量吗? 好在我之前待棚里凉茶喝得多,这么半碗鹿血,应该不至于怎么样的吧? 何况生理构造不同,就好比给个男人偶尔吃两颗乌鸡白凤丸,也毫无功效一般? 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只求速了,当下一甩袖,就地打了个千儿,"奴才谢十八阿哥赏!" 说完,我抬双手接碗,十八阿哥却兴奋过头,竟然亲自捧着碗将鹿血倒给我喝。 我不得以被动地仰脸张口接下,他又不会把握,温热带腥的液体直贯入口,深入喉管流下,几乎弄到我呛咳。 我心知这一咳若止不住,那便是当众呕也呕得出来,无论如何也得强忍,因将脖子仰得更加直些,口张得更加开些,眼睛只盯着天上云卷云舒,细数其形,以分散注意。天色在我眼里自蓝到淡蓝到淡青到淡紫又到紫红,十阿哥的声音也由先前的大笑变为母鸡般的骇笑又至无声,就在我耐力快到极限之时,十八阿哥终停手下来。 我垂首连做两个吞咽动作,因见自己刚才帮着捧碗的右手虎口上还有一道新鲜殷红的鹿血流下,无处可擦,又抬手凑到唇边迅速一舔而去,这才起身回礼。 康熙解下自己马鞍边的装酒革囊,令刘铁成送来与我,我急需烧酒压腥,一刻也顾不得,接在手中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极烈极烈的酒,喝下去,脑子里就像有把刀在搅一样,虽不好受,刚才那种难耐的恶心之感却是过去了。我谢了皇恩,方立过一边,康熙又命人取鹿血给随扈王公大臣等人分饮完毕。人群各处高声应合,满语汉语夹杂,震得我满眼金星,及见动作,才知他们意犹未尽,仍要下场行猎,这次不分文武品级,凡有志者均可入场角逐,按所割鹿角、鹿茸的数量分赏。 一时众呼"万岁",群情激奋,大有逐鹿争雄之心,居然也有总角小厮牵过马来给我,并且奉上硬弓箭囊。 我一眼瞅见南面林中有鹿影一闪,挂上弓箭,认蹬扳鞍,跃马加鞭,下坡直驱而入。 林中浓荫蔽日,地面杂草如毯,人一入林,身上燥热顿减。 入林渐深,山林所染的金色衬着头顶微露的淡青天光,显得分外奇异。 这里每株树看上去都有十多米高,不时可以见到需要几人合抱才可围拢的大树,在乌桐的菱形叶和黄连木的羽状叶交会的地方,筛过两种不同形状叶子的天光,照射在林中落满了树叶的草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光斑。 方才鹿影久寻不见,坡路却是越来越陡,周围的树木灌丛更加密集,我听见水声,下马牵缰走过树丛,林外人声愈远,陪伴我的只有鸟声啁啾,脚下溪水弯弯缓流,可以照见树影和林隙间透落的天光。 再往前,潭深水溢,在岩间像银网交织,有时漫过大石,石上生青苔,一种小小的"岩鱼"在其间闲适漫游。 直走到山林幽深处,我才停下步子,仔细寻一块尖头大石把马拴好,除了帽子、外衫,挽起袖管,俯身就水。 我把头凑在水里,贪婪地吸了几大口,清凉的甜味漫下胸腔,水流击溅在脸上,沾湿了发梢,我也全不理会,只闭着双眼,尽情享受。 听到异动,是我从水里抬起头以后。 同岸上游来了两骑马,八阿哥一骑,十阿哥另一骑。 十阿哥下马向我走来的同时,我才想起从水边爬起身,见八阿哥并未下马,我除了微感狼狈,并没往深处想,只伸手去够晾在石上的外衫和帽子,打算穿戴齐整再向两位阿哥请安。 不料十阿哥走得极快,看看没几步,转眼已到近前,我正举衣套了一只袖管,他抬手一打,竟野蛮地扯下我的外衫,要不是我让力让得快,好好一件衫子就给他撕坏了,尽管如此,人还是被他带得脚下一踉跄,身子往侧倒了一倒。 十阿哥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挽上我腰际,我看见他眼神,猛地一惊,哪里容得他又把我往其怀里拉,下死力推开他,先挽结长发,束了一束,冷冷道:"请十阿哥自重!" 十阿哥大嘴一咧,"你这死丫头!嗬!在老子面前装哪门子贞节烈女?实话告你,老子今儿鹿血喝多了,正想泄泄火,你倒知趣得紧啊,晓得老子在这里,又脱衣、又湿身,不给老子看难道是给八阿哥看?" 我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的衣襟果然被水打湿一片,阳光下一照,近乎透明,事已至此,明知十阿哥有意挑衅,却也不便争执,反正里面还有小衣,就当是透视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忍气道:"我实不知两位阿哥在此歇脚,扰了两位阿哥的清静实出无意,就此告退。" 十阿哥一抵步,拦住我的去路,一对眼珠子只在我身上到处打转,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自称"我"?一个奴才罢了!以为喝了皇上赏的酒就得脸了?想回庄找十八阿哥还是十三阿哥?老十八还小着呢,喝再多鹿血也是白搭,怎比得上我--" 他一番话越说越乱,我强抑怒火,也不去捡衫子穿了,绕过他到石边牵马,手还没触到马缰,便听身后脚步急响,我猜准十阿哥要上来拿我,抓起挂在鞍上的长鞭,回手一振,还未抖开,十阿哥早飞起一脚踢在我腕上,令我吃痛松手,马鞭坠地。 电光石火间,十阿哥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手腕又是一阵锐痛,却是他扭到我的伤处。 我痛得冷汗直流,一时无力挣扎。 十阿哥得意道:"这才像话,放聪明点乖乖听我的话,有你的甜头!" 说着,他贴身上来,我咬紧牙关尽量闪腰往后躲,十阿哥越发笑道:"好,你喜欢这个调调也行,我陪你玩!" 他手上加重力道,我只觉手腕快要脱臼,能够往后移动的范围更加有限。 八阿哥坐在马上,不耐道:"老十,少废话!" 十阿哥见说,当真发狠将我按到地上,倒下去时他手有一瞬间的松动,我往后靠了一靠,以未受伤的左手扯下鞍边的一把短匕首,借机在石地上一磨,拇指用力推开外鞘,趁十阿哥回手解开自己腰带时,一弹身,认准位置,疾抽匕首往他肩头扎下。 铮! 嗖! 唰! 一枝齐梅针箭破空射来,打下我的匕首,擦过我耳廓,直接钉入我头旁的坚石内,杨木箭杆尾部的朱雕羽兀自颤动不已。 这一箭力道太盛,我左手虎口被挣破,当场血流不止。我瞪住八阿哥,就像对着天下最可怕的怪物,他的箭只要偏一点,就会贯穿十阿哥,再射中我。我知道这些阿哥骑射功夫俱是一流,但我不知八阿哥的箭术可以精准到如此地步,他不在乎我的性命,但十阿哥可是他的亲兄弟啊! 连十阿哥也后怕不已,一面按住我,一面回头吼道:"老八你干什么?" 八阿哥放下手中的金桃牛角弓,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我的箭,你还信不过?你被个女人用匕首伤了,就很能见人了吗?" 比起十阿哥的粗暴,八阿哥这种淡漠其实更可怕百倍,不过我既然敢拿匕首扎阿哥,就早已豁出去了。 手不能动,我还有脚,借十阿哥这一回首的功夫,憋足了劲挺膝撞他裆下,八阿哥看得分明,急声叫道:"老十当心!" 十阿哥转过神来,不知怎样动作,一下以膝盖压住我的小腿,同时掐住我脖子,恶狠狠地道:"他娘的,死丫头连爷的要害也敢踢,活腻了是吧?爷今儿不弄死你,你不知道爷的厉害!" 我喘不过气来,手脚都痛到不似在人间,眼前发花,心头冰凉:难倒今日当真死在此地了吗? 万念俱灰中,忽然冒出一个寒气十足的声音:"放开!" 是四阿哥! 四阿哥来了? 不可能的,他远在京城,怎会分身来救我! 难道是我的幻听? 可是声音真像他,那么……是我快要死了吗? 我的身体开始有失重的感觉,就像被扯坏的布娃娃,手脚都不是我的,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回拼凑起来的感觉。 八阿哥下马朝我走过来,我拼命挣扎起身,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抬起半身便失力往下倒,我这才意识到--受的伤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然而在我的头撞到石地之前,有人用一双大手托住了我,扶我从地上缓缓站起。 甫一接触,我便知他不是四阿哥。我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他的脸。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桃花眼里看到如冰山暴裂般的寒意与不屑。 这时八阿哥已走到我们身前站定,十阿哥反而立到八阿哥身后。 八阿哥微纠眉头道:"老十四,她刚才对老十--" 十四阿哥很快打断他,"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不管怎样,她只是个小女孩!" 八阿哥伸手搭上十四阿哥左肩,十四阿哥顿了一顿,抑下些许愤怒,冷笑道:"我一句话不说第二遍,这种事只此一次,若让我再发现,不管是谁干的,我只管找十哥算账!" 说完,他一把横抱起我,先放我侧坐上他的马,然后一跃上来,一手环抱住我,一手抓缰,任身后的十阿哥破口大骂,头也不回地带我离去。 我双手暂吃不上力,马上又颠簸,要稳住身子,只有靠住十四阿哥,但我又不愿与他贴得太近,别别扭扭行了一程,十四阿哥忽然勒马停下,我身往前一冲,手撑到马鞍桥,龇牙怒道:"你干吗?" 十四阿哥道:"叫你抱好我,你不听,怨得谁来?" 我对着天一翻白眼,不愧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兄弟,哥儿俩都极善于在不该调戏人的时候调戏不想被调戏的人。 十四阿哥跳下马,又小心扶下我,拣处平坦的草地坐了,系好马,又解了鞍边的小包,倒出几只药瓶、棉圈和干净绷带,帮我把手上出血处裹好。 我又不是骨折,他居然用到双圈固定法,真正看得我受不了,这么个大热天,想害我长痱子?但我自己也没法动手,只好由得他去。 日光射在他的脸上,折射出点点的金光,他侧低着头,眼睛隐藏在阴影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表情恍若沉静,可他一扬头,又生动得很,"你看我做什么?" 我面上一烧,"我哪有看你?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十四阿哥失笑道:"你这张嘴倒恢复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