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之鼎连"嗻"了几声,康熙又道:"小莹子,自今日起,你就跟着孙院使行走,朕准你御前着常服,女装即可,不必避讳。" 我见康熙如此说,方长松一口气,忙行跪礼,"奴婢谢皇上恩典。" 康熙便不说话,李德全安排起驾,孙之鼎又谢了一回恩,领我退下。 我今天这个彩头得来真是容易,没想到十八阿哥不过七岁,在康熙面前居然如此受宠。但我在太医院的一应事务一向由太子全权安排,如今康熙亲自插手,不是摆了太子一道吗?又或者,康熙如此施为,本来就是做给太子看的? 孙大人派手下亲随送我回到待诊所,其他值班御医已有回岗,见了我,当面客气,背后却是暗箭不绝,说什么的都有,我心里只冷笑一笑:就算太监来叫人去毓庆宫时你们都在,必定也会指到我名,装糊涂是不错,该来的也躲不过,我勒紧裤腰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第十二章 梨花落 孙之鼎在宫外有处私宅,唤作"随园",是他典藏天下医书之所,他除非出诊或入宫伴侍,等闲不入太医院,就算进宫也从不去待诊处,无怪我以前很少见到他。他只要得空就回"随园"埋头看书、写书,也算一名文学中年,但他为人比四阿哥还要不苟言笑,我跟了他半个月,自己都快忘记该怎么对人笑了。 我名义上是圣口玉言指给他的女徒弟,他却从来不教我什么,因我改回了女装,也不好成天带我人前进出,只让我在"随园"帮他整理医书、分档归类、索引目录,拿我当图书馆管理员用。拜当初在四贝勒府书房磨练所赐,这些工作我做起来倒也有条不紊,得心应手,只是每每想到在现代读大学国际金融系时交的那些学费,未免有点肉痛。 十月昼短夜长,转眼冬至,挂起了九九消寒图,"随园"所挂的和待诊处墙上贴的"轱辘钱"图不同,是一张画着八十一瓣的素梅小幅,枝上的花有的是一朵,有的只是一个花蕾,有的是两瓣,有的是三瓣,似含苞待放,尚未成朵,上面还有朱笔双钩馆阁体楷书题诗一首:"淡墨空钩写一枝,消寒日日染胭脂。待看降雪枝头满,便是春风入户时。"以一个长方型木屉子装裱素绢,其天地左右皆镶有淡绿色绫边,每天用朱笔填上一瓣,填完了八十一瓣,也是九尽了引自《王府生活实录》作者:金寄水。 因接连下了几场雪,我跟孙之鼎日久,给他理书颇见功效,他找起资料来效率加倍,恨不得我没日没夜地替他把书海清完,对我态度大大好转,有时也不令人送我回待诊处安置,就将"随园"后一座小楼的楼上一层拨给我用度。而他的妻妾都在崇文门外的大宅住着,他是每晚都回家去的,除了看园人和几个婆子、杂役,就是我了,"随园"倒成了我的半个家。 一日我绝早的起了身,午时刚过便做完了当日工作,孙之鼎又事先说过要进宫,料他不会过来,就自锁了书馆,回转小楼房里开起白炉子,慢火煨新米鸡笋粥喝。 时当雪止,但见阶铺密絮鹅毛雪,窗绣奇花凤尾冰,楼上望出去,院子里有仆役在慢慢自门口扫开雪路,安静极了,我吃了粥,不知不觉合衣卧在床上睡了一回。 没料想我却是给冻醒的,窗外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风摇庭树,雪下帘隙,我嫌冷,抓条毯子像阿拉伯妇女一样严严实实地连头裹住,唯露两只眼睛,踢踢踏踏地过去将窗关紧。忽听身后一声轻响,风起处我打个哆嗦,忙要去抵上门,不料一回身赫然见着四阿哥外披件黄底紫藤萝鹤氅站在门前,吓了一跳--不骗你,真的原地跳了一下。 他起先也没认出我来,面有豫色地打量了我一番,往下见着我单穿薄袜的双脚,这才确定下来,一回手,拴了门,往里走入。 室内温暖,他带进的冷风很快散去,我却一阵寒意自内而生:夺门而逃吧,迟了;跳窗逃命吧,他又给我关死了,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扮忍者神龟还骗得过他吗? 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四阿哥已除了自己身上的鹤氅裘衣,老实不客气上来一把掀了我的毯子,我家常地穿着袖平少宽、前后不开胯、俗名之曰"一箍圆"的老年款皮袍,看得他一笑。 因连日雪景正好,各处王府都借此机会大摆赏雪宴席,诗酒集会,我一早闻到他身上酒气,往日素知他喝醉了酒最难说话的,心头不由一阵乱跳,却想不通他如何能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我刚要张口叫人,他却按住我的手,一面解开我的袍子,一面贴近我耳边道:"你就是将孙之鼎一家子全喊来也没用,趁早省省力气。" 他的气息热热地喷在我的颈耳之间,我背上微微抽紧,深悔刚才睡前没把门关好。 我皮袍里面却是一套葱黄色绫子吴棉袄裤,隔一层布衫,贴肉穿着,又轻又暖,此时却恨穿得太少了,他看得一看,揽膝抱起我便往里间床榻走。 我捶着他叫道:"放我下来!我乃朝廷命官,你堂堂皇阿哥,怎可如此亵渎,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将我抛到床上,低头挑眉道:"朝廷命官?你是武考、还是文试过的关?啊,我想起来,小黄鹂是吧?" 我拿一只枕头扔他,"走开!" 他头一偏,轻松避过,随即扣按住我的手腕,靠近我,深切道:"你现在本来就该在我的府里乖乖做我的侧福晋!你打算这样胡混到什么时候?躲在这里帮孙之鼎理书理一辈子?" 我亦知跟他拼力气必输无疑,遂停止了挣扎,只瞪着他道:"别碰我!" 他一手钳住我,一手慢条斯理地解开我的衣襟,"为什么不能?" 我急中生智道:"我来了月信!" 他笑道:"真的?让我检查。" "不要、不要、走开、走开--" 他的手深入我衣襟内摸索,一阵触电般的感觉袭上身来,他察觉到我的颤抖,抬头静静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不要碰我,我不要做你的女人!" "你早已是我的女人!"他手上的力道加重,拉扯间,突然注目到我裸露的脖颈,抬手勾起我以一根红线穿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玄铁指环,似不可置信地道,"你一直戴着它?" 自从那日在乾清宫冬暖阁康熙把玄铁指环掷还给我,我就一直将其戴在身上,就算睡觉、盆浴也不拿下来,此刻被他发现,我窘迫万分,只嘴硬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他低笑一声道:"是吗?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偏过头,"不是。" 他捏着我下颌,令我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不是。" "撒谎!"刹那间,他吻下来。 他的吻还是一贯的热烈汹涌,霸道得让人没有办法想其他事。 我勉力推开他,"铁指环之事,你为何要骗我?" 他微微地皱起眉头,"……中秋那天晚上,我不是已全部跟你说过?" 我忙着挡开他不安分的龙爪,气喘吁吁地道:"你几时说过?" "就是那时……" "啊?" "我们再做一次当时的样子,我再说给你听一遍,你就想起来了……" "唔,走开……" 他真的住手,"这是什么?" 我睁眼一看,他指尖沾到了一点血迹:啊!我真的来月信了!到古代之后这还是头一遭!亏我之前提心吊胆了几个月,总算没被他害得中标! 四阿哥忽然说:"不行。" 我跟着摇头,"我说了不行!" 他接道:"我不想找别的女人。你帮我做掉。" "啥?"我一张口,他顺势送入一支手指,我惊讶闭嘴,正好含住他,啜了一下。 他满意道:"就是这样。" 我怔忡着看他抽回手解开自己的衣衫等动作,骤然明白过来,他是要我做传说中的……咬? 晴天霹雳!我拼命地往旁边爬,手伸出去约三十厘米的样子,他一把把我拖回来,"干什么?" 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不、不会做……" "你又忘了,我上次不是教过你?很简单,你只要小心牙齿不要碰到就行了。" 我很确定地道:"没有!你从来没有教过我!"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 "哦!"我恍然大悟,"你叫别的女人给你伺候过对不对?" 他还是不说话。 我捶床,"你!你--" 他笑,"你吃醋了?" 我快断气了,谁吃这种醋啊? 四阿哥将手插入我腰下,抱我起来面对他,"好。你让我高兴一下,我就饶了你。" 我用力想了一下,口齿不清地道:"我、我乃朝廷命官--" "你一向小把戏最多,"他眯一眯眼,"还有呢?" 铁指环坠在颈间,我心里一阵微漾:进宫前我那样恨四阿哥,为了逃离他,我冒险跟康熙请求做医女,甚至故意在在蔚藻堂和十三阿哥发生一吻之情。可为什么就连和十三阿哥的一个吻,我也会不自觉地拿去和四阿哥做比较? 四阿哥凝视我片刻,说:"转过身去。" 他撩开我的发,从我耳后至颈间一路细细噬咬下来,又绕过一手握住我胸前小巧,一手伸到下面,虽然隔了一层小裤,我也觉到有滚烫在辗转摩擦,不觉面热心跳,因他下手愈发重起,我只得将身左右捱檫,不胜隐忍,他咬耳道:"听话。" 我一惊,回手挡他,他突然而兴,起身将我压倒,推开衫儿扯下衣裤,便欲自后向里探首,我蹙眉攀枕,埋首闷哼一声,记起他当初是如何凶法,怕到极处,几乎就要哭出来。 但他并未怎样大动,反略停了停,我看不到他,只觉全身都火辣辣的热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叹气道:"我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我始终一动不动,也不肯回头,直到他离开这个房间很久之后,我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拖过毯子将身体遮起,翻转过身,瞅着他临走前帮我塞好的帏帐边角愣愣出神。 窗外簌簌雪声已然转小,不细心去听还分辨不出,天光既黯,室内唯余一只白炉子火光映照,格外静谧。 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年关一过,就到了康熙四十七年。 我躲进随园成一统,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北京春迟,到三月中旬才有春花开放,进了四月,才真正有了风和日丽的天儿,康熙说的西医器材也就在此时才送进宫来。 孙之鼎带我入宫的机会渐多,但我所做的工作只是在御医房做最简单的书面翻译,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笔贴式,连根洋教习的毛毛也没看到。康熙要跟洋教习说话,自有理藩院附属的西洋馆派翻译专员负责,没事用不到我,有事轮不到我,看来四阿哥所说康熙不过把我插在他身边做个样子的话确实不假。 人说春光美,但连续几月来,朝中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连孙之鼎那么保守稳重的人也因事被康熙在其所呈的奏折上朱批"庸医误人,往往如此"。我陆续听到些风声,有说太子惹皇上生气的,有说是某某阿哥得了天花让皇上担心的,三人成虎,这类小道消息虽不可全信,却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且不说,宫里上下的气氛都压抑得很。 这清朝的王公府第、朱门世家都有在冬春两季用药的习惯,王府的内眷也格外爱生病。 虽说各府都有长年延聘的御医或名医,但像孙之鼎这种级别的还是少之又少。他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负责太子的脉案用药,毓庆宫招他又多在夜班时分,他几头忙不完,根本就没有看医经写书的时间,随园也难得回了。 他既不回随园,我手上无事,也不好老住,便仍然搬回紫禁城东墙下的太医院待诊处。等御医房新进的西洋器材维护得七七八八,我也把御医房里的主事、司员、库掌等大小官员认了个差不离。可惜他们多是满人,不仅名字难记,说话口音也重,事情一多一着急就唧唧咕咕地讲起满语,我英语是懂的,但这满语我怎么听也摸不着门道。他们跟我说满语,我便跟他们说上海话,比手划脚、鸡同鸭讲、鸟语连篇,往往办完一件事喉咙都要痛上半日,央喉科御医讨了几瓶清咽利隔丸才应付下来。 而这一阵偏巧碰到御药房每三月进药一次的大季节,供奉宫中御药的北京同仁堂自不必说,其他药商各处承办来的药材,都要由御医房管理药库的官员验收后,存放生药库。 同仁堂的当家乐显扬本身就在太医院任吏目,且内廷所需的各种中成药,都有康熙御旨由同仁堂代制,各家药商除了他,又有谁可入太医院享受皇粮?图的不是那年俸,是荣耀!因此他虽是从九品官,但在太医院里人人都得买他面子的,这人资历甚深,御药材的采买、经检、签单、发放全由他掌总舵儿。 乐显扬受了孙之鼎的委托,有心让我经经世面,除了配方密本,其他一应记录都让我带着学着。 他让我学,我没道理不学,我整天忙得屁颠屁颠,虽说累些,收获可也不小,不出一月,已经能认一百零七种御药。 五月初,时届暑令,就像现代女人流行吃减肥药一样,宫里的妃嫔喜用一种清暑益气丸,这类蜜丸炮制最繁,虽只每日一丸的用量,也经不起那么多妃嫔催要。何况她们往往拿此赏赐宫外娘家,有相较恩宠之意,就苦了我长期在御药房闻此蜜丸香味,原本灵敏的嗅觉明显的退步,还不时要承担给各宫娘娘送药的任务。 在御药房的人官职不大,责任却重,又同内廷直接打交道,个个比待诊处的御医还有脸些,势利眼到处都有,这里也不例外。 比如这天上午突然奇热,却不知怎么约好似的,接连来了四五拨太监拿药,那些小苏拉医生半天功夫已被差出去几回,都懒怠跑动。偏偏过了午晌,又来了一个太监,苏拉们都不明说,只你推我诿,巴不得少跑一趟,碰上那太监是个眼中无人的脾气,看出轻视意思,瞪着眼睛就要吵起来,亏一名当值司员过去劝开才作罢。 太监骂骂咧咧自捧了药匣待走,我听他口中冒出"延禧宫"、"良妃娘娘"等几个字,不由心中一动,朝他仔细看了几眼,却想不起他是否就是去年重阳节叫我去搬菊花的那人。 那太监却是个活络人,见我瞧他,随指一指我,向司员道:"你们怎么说没人?她不是没活干吗?" 司员刚要说话,我已站起,带笑上前接了太监手中的药匣道:"我叫小年,在御医房当差,刚进宫没多久,曹公公不认得我,下回来有什么事直接使唤我就行。" 他的姓氏是我刚才从他们对话中听出,曹公公不料我如此有心,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尖嗓笑道:"得!这才是识上进的,你别学那些没腿子的,丁点大的人,难道走几步路,腿还能断了不成!" 一名苏拉医生听不惯他这话,要再说什么,被御药房司员一把拉下,使了个眼色给我,我会意道:"公公请吧?" 曹公公"哼"了一声,昂头翻眼,领着我出了门。 这条路我走过一次,记得进苍震门,再过狭长夹道,出去便近十三阿哥生母敏妃的故居蔚藻堂,但曹公公不知道是带我怎么走法,我一路留心,也没见着内供里墙那道门,只听他一声"到了",抬起头时,延禧宫已近在眼前。 延禧宫原为内廷东六宫之一,因遭过大火,于康熙二十五年重修,在东六宫中算做冷僻宫院,一般受宠妃嫔都不会选择在这里居住。即使皇妃,一旦圣恩不眷,一样是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曹公公能有这点狠劲,想来是沾了良妃儿子八阿哥的光。不过朝堂归朝堂,宫里归宫里,八阿哥在王公大臣中的口碑再好,宫里还是太子的天下,像曹公公这种有帆尽管扬的人,只怕反会拖累良妃罢。 紫禁城里一片红墙黄瓦,我早已看腻,可是站在延禧宫前,忽然就有一种安宁感,这里的气息很静,静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小太监开了宫门,曹公公要从我手里拿过药匣,我犹豫了一下,并未撤手,他不好到我怀里硬夺,手一缩,我却又放了手,哗啦啦地一阵响,匣翻盖破,撒了一地黑珍珠似的药丸。 一见弄脏了药丸,曹公公立马挥手跳起来,我也顾不得听他在骂些什么,先蹲下收拾要紧。一边收拾,一边在心里哀悼我的俸银,为了救过十八阿哥的那一点香火情,我平日单论得赏能按八品规格,俸禄却是照九品文官领的,一年不过三十三两,实在不算多,即使曹公公这样的普通一等太监还能拿个月薪三两,一年就是三十六两,比我还多呢。这下可好,药丸没人要,我要白打几年工才能赔回这个钱? 曹公公体型较胖,这一路走来已经满脸是汗,涨红了脸直冲我喊,那一把尖嗓子就跟划在玻璃上似的。正不可开交处,宫门里走出一名身着金纽扣黑领绿袍、头上饰翠花、并有珠珰垂肩的姑姑,眼睛一扫,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板着脸道:"八阿哥在此,你有几个脑袋,敢扰良妃娘娘清静?" 一句话,说得曹公公耷首不语。 姑姑转身向我面上看了一眼,道:"你随我进来。" 我起先不太确定她是否说的就是我,曹公公朝我连比手势,我才跟上她进了宫门。 东六宫格局大致相同,延禧宫也是前后两进院,均为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一色黄琉璃瓦硬山顶。 绕过前殿,进了后院,我一霎时被眼前的美景击中:当院两株梨树,枝头淡绿,花朵成簇,粉白烈烈,仿若夏天的雪,可还没走到跟前,不知哪里又有淡香痴痴撩撩地绕上身来,叫人平白为它失了心、销了魂。 我是先看到花,才看到树下前后而立的两个人。 如果说八阿哥像晨初的第一缕阳光,那么良妃娘娘就是阳光下最轻透澄明的一滴水珠,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淡雅。 我上前请了安,八阿哥令院中宫女、太监退下,才向良妃笑道:"额娘,今日见到真人,便知儿子所言不差了吧?" 良妃轻轻摇头道:"这孩子容貌虽不似,可这副眼睛一看便知是婉霜的女儿。" 宫里的规矩是不能直视娘娘及皇阿哥,我垂着眼听他们打哑迷,心内一团糊涂。 这时节,八阿哥已换了纱衣,良妃仍然身着夹衣,我素日闻她体弱多病,看来应该不假,见他二人各说一句便停了话头,因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在门外打翻了良妃娘娘的药,请良妃娘娘责罚。" 良妃淡然道:"你起来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她捂嘴轻轻咳嗽了一下。 八阿哥道:"额娘,你已站了这会子,可觉得累了吗?儿子扶你进去歇息。" "不,我还想看看这花。" "是啊。"八阿哥忙凑趣道,"这两株梨花今年开得虽晚,可花朵儿又白又大,比哪一年开得都好,可不是喜兆吗?" 八阿哥意气风发,良妃却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又看什么?" 我一旁瞧去,良妃的神态甚是平稳,八阿哥则微微纠眉,但良妃一回眸看他,他又马上若无其事,仍带笑道:"无繁华看时,额娘就看儿子,儿子便是额娘的繁华。" 事实上这满树梨花虽美,却开得太盛,与延禧宫的氛围隐隐不符,良妃亦不再言,微微一笑,眼睛越过了八阿哥,遥遥看向墙外某处。 要说八阿哥今年已是二十七岁的人,良妃再怎样也该过了四十,可她笑起来的样子仍像一名少女,娇怯而令人怜惜。 我忽然想起她看的方向是乾清宫,心头不由悸了一悸,正好良妃抽回眼神,和我对上。 我第一反应便是别过脸去,却碰上八阿哥的审视,忙又垂下首。 一阵风刮过,枝叶沙沙,花动花落,翩翩雪瓣随风旋舞零落,良妃一语不发,转身快步走向东殿,八阿哥也不叫人,亲自抢前为她打起堂前竹帘,送她进去。 我呆呆地站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 八阿哥要出宫,原从承乾门那边走更近,但他就是选了和我一路,往苍震门行去。 他让跟着他的太监走在后面,单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远远瞧见苍震门轮廓,他才停下脚步,负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监退开远些,看着我冒出一句话来,"老十四病了。" 我讶然望他,他却不接下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潜意识中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么这是真的了。" 我钝钝道:"什么?" 八阿哥敛去笑意,"他对你是真的,你不知道么?"他停了一停,见我仍是无话可说,便接道,"老十四什么都要跟四阿哥争一争,但唯独这件事,他争错了。你果然不愧是婉霜的好女儿。" 一股麻意自我脊梁骨油然腾起:八阿哥句句话,听来淡薄,实则蕴机深重。十四阿哥的相思病,怎么又扯到年玉莹的妈咪头上?八阿哥是想暗示有其母必有其女?但是对于婉霜,我根本只听过一个名字而已。 我本能地退后一步,背抵住墙,八阿哥又道:"你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他是怎么教你的,我心里明镜一般。"他靠近我一点儿,压声道,"我劝你一句,老实一点,睁大眼睛看好,一个四阿哥够不够保你。" 说完,他再不看我一眼,洋洋洒洒地带人而去。 他一离开,太阳煌煌地照着我的眼,我一阵头昏,侧首扶墙缓了缓气,这是干什么?这些皇子阿哥你说一套,他说一套,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真要逼我说出我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这个肉身不是我的,给你们拿去煎了烤了炸了悉听尊便才高兴? "小年--"御医房一名平日相得的苏拉医生不知怎么跑出来找我,沿墙根过来老远看到我便扬手大叫,"快随我回去!" 我的脚还在发软,迈不动步子,他嫌我磨蹭,一面上来迎我,一面急道:"太医院刘左院判和邢公公来御药房了,要催人到齐了公布今年木兰秋荻御准随扈医员的名录,听说有你!快回去听旨吧!" 能有资格和刘左院判同列的除了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邢年更无他人,我一愣:"那今年留京的阿哥是哪几位知道了吗?" 苏拉医生扳指道:"太子爷、三阿哥、四阿哥、九阿哥、还有十二阿哥,就这几位,没了。" 我深吸口气,再确认一遍,"八阿哥呢?" 苏拉医生歪头想了一想道:"没听说,既不在留京这几位中,应该是要随驾!" 我跟他回到御药房,所有人等按班站定,果然我榜上有名。邢年对完人头,特意认了一认我,走过来笑道:"年大人,皇上另外有召,单点你一人,这就随我往乾清宫走一遭吧?" 这一声"年大人"真是叫得我毛骨悚然,还能有什么话说,得,再出去晒晒太阳吧。 从御药房出去,过了御书斋、上书房,便是乾清宫。 康熙在东暖阁,邢年只引我到门前,宫女打起竹帘,我一低头,正要进去。里头一阵脚步乱响,嗪嗪哐哐奔出个着正黄旗服色铠甲盔帽的小子来,一推额前遮眉,双手叉腰挺肚分脚而立,得意道:"小莹子,你看我鹦鹉吗?" 我看十八阿哥也在这里,心头一宽,但没听懂什么叫"我看你鹦鹉"?--"我看你鸟"? 一面疑惑,脚下已迈进门,只见室内的坐垫都换上了米黄色的用葛、纱制作的垫子,而几案上的鹿头樽和各式瓷瓶也都插满了精制的纨扇,给人一种不扇自凉之感。康熙、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分坐各边,停了话,望着十八阿哥和我。 我一眼瞟到李德全身后的桌上还搁着一套小号铠甲,难道这次秋荻康熙要破例带上十八阿哥,所以在给他试穿盔甲?所谓"鹦鹉",看来就是"英武"罢? 一时想透,因在门口就朝康熙和阿哥们一一行了礼,最后半蹲跪下身,与十八阿哥平视,先照规矩请了安,才笑赞道:"当然英武!十八阿哥戎装一穿,英姿飒爽!戎装一脱……飒爽英姿!" 众人本来都在听我这个"一脱"会"脱"出什么下文来,不料来了这么一出,太子头一个笑得咳了起来。 十八阿哥却很得意我给他的这个形容词,扭头冲康熙道:"皇阿玛,儿子英姿飒爽不?" 康熙招手叫他过去,搂着他笑道:"朕的十八阿哥既英姿飒爽--又飒爽英姿!" 东暖阁里这些阿哥都是从小无间寒暑,每天自早上三点到下午七点在无逸斋背功课背大的,哪个的老师不是大家鸿儒。我在他们面前把一个成语颠来倒去地用,显见得丢份,又给康熙这样讥讽一下,我脸上当场就热热地烧起来,怪只怪我自己不好,一下口快说什么"脱"不"脱"的。 康熙摆摆手,示意我免跪,我讪讪地起身,垂手侍立下边,康熙却不问我话,仍向太子道:"刚才说到哪儿?接着说。" 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盏,笑回道:"刚才儿子是要说到阿灵阿家里的一件奇事,近来天热汗多,咱具浴不过是密室中设个大瓷缸,以帐笼罩其上,然后入浴罢了。他却好,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奇巧法子,以砖筑浴室,以铁锅盛水,要洗浴即坐锅中,其下燃火,要温要凉惟其所欲,好不快适。谁知昨儿晚他又入浴,铁锅竟给坐破,他人也坠到锅底,水与火齐及其身,咳咳,总算他跳起来快,没给弄焦喽!今日皇阿玛见他上朝时走路一扭一扭的,下来不还命太医院刘海山去问他是否痔漏复发?嘿,他当然不说实话了,阿玛没瞧见他那张脸,忒逗!" 说着,太子离座学起阿灵阿走路的模样,来回甩臀逛了两步。 阿灵阿的名字我听过,他是温熙皇贵妃的弟弟、老十的亲舅舅。这厮曾经诬陷自己的长兄法喀在温熙贵妃殡所守孝时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欲将其强奸,结果查无此事,差点被法喀追出三条街把他给活劈喽。最后还是八阿哥出面撕扯开,但已经闹得王室宗亲没有一个不知晓的,宫里也是引为一时笑谈,可谓八卦之星,至今名声不坠,连我都有耳闻。 现又见太子比手划脚这么一说,便连康熙也绷不住前仰后合,手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李德全忙着给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个低头看地毯,一个扬首观藻井,都是禁不住的模样。 十八阿哥却突冒出一句,"给火烧伤了,那不是很严重吗?"他看我一眼,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我乍听十八阿哥一问,不由无声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个铁锅子洗澡,然后把锅底烧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爷们活脱把自己屁股烧伤了,我怎么治? 但这话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说,康熙也在等我回话,我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亦不知怎么吹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十八阿哥话,奴婢……奴婢认为那只铁锅受的伤更重一些。" 此话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静,随即哄堂爆笑。 我低着头,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给我出这种难题,我的强项明明是背诵一百零七种御药品名、炮制法、效用性能及妇女妊娠反应一百问。 这下可好,又一次凸显我的无能,就不能给我在康熙跟前留点小小的面子? 这些皇阿哥,没一厚道人儿! 十八阿哥直笑得头上盔盘的雕翎不住乱晃,他嫌头重,身一倾,拉我给他解开头盔,我看他额上汗珠猛冒,怕他热着,又帮他除了甲衣和围裳。坐在一旁的四阿哥静静地瞧着我的动作,目不转睛。 整理完毕,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正盯着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个七岁的孩童而已,看人时自有一种姿态在里面,胸中有城府,却也不给人轻易看透。 我微微一凛神,当初康熙登基时不也年仅八岁? 十八阿哥只不过是江南汉族女子密嫔王氏所生,子凭母贵这一条无从谈起,以他小小年纪就能得康熙这般宠爱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当下帮十八阿哥掸了掸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来,向其告退。我垂睫肃然,并未再多瞧谁一眼。 几位阿哥出了东暖阁,康熙随手拿了一只玲珑佛手给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时便带了三分倦意,"今儿下午,你可见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地转了话题,"朕听说延禧宫两棵梨树开得美不胜收,你觉如何?" 我灵光一现,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 康熙打断我道:"无繁华时又待如何?" 我答:"开眼见明,闭眼见心,人心在,繁华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转,却出奇地乖巧,一句话不插。 东暖阁内一时奇静,我几乎数得出自己的心跳拍子,只听康熙缓声道:"朕问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将良妃的答案回给朕。朕又问你无繁华待如何,你却怎不将八阿哥的答案如实回给朕听?" 我打袖跪下,碰个头,"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何罪之有?" 我再重重碰个头,"奴婢知罪。"这下头磕得极响,我一阵眼冒金星,差点连头都抬不起来。 十八阿哥忽从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额头道:"皇阿玛,你看小莹子头上长包了,真好玩!" 康熙离位踱过来,在我面前停住,右手捏起我下巴,正视我。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直视康熙的眼睛,他一双眼,眼黑多于眼白,本该多情,但人间世情百态,试问还有何人何事能搅扰其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