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硬挺仍未消失,因此当他掠开我的发含吻我的耳垂时,我的身子又绷紧起来。 他意识到这个,稍稍退开一些,不再那么紧贴我,但这本来就是张单人床榻,宽裕的空间不多。 我和他都出了汗,彼此身上混杂着对方的汗水,分不清谁是谁的。 烛芯没人剪过,映在墙上的火苗越来越长,却不够亮了。 四阿哥的声音有些沉闷,"安心睡吧,今晚我不会再碰你。" 我忽然想起我来到古代是因为年玉莹的坠马,不知怎的便觉十三阿哥所说的可能并非真相,因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他深吸口气,缓缓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不过--你若敢自裁,我必把白家和年家抄光九族!" 他最末一句话,语气颇为阴狠。 难道年玉莹曾以自杀来威胁过他? 还有,年玉莹的生父本来姓白?她为何连姓氏也要改掉? 可惜我不是年玉莹,我虽然也姓白,但我的九族可是在三百年后。 热的时候容易犯困,何况我今天几经折腾,早已不堪承受。朦胧睡去前,我恍惚记得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白家还有亲戚吗?" 他好像有回答我,但我醒来之后,对那个答案已没有任何记忆。 第六章 歌伎小云 第二日我到快中午才起身,醒来时,人已经在自己房里,身上盖着薄毯。这季节的内衣基本还是每日更换,每天早上由浆洗房的水妈妈们负责洗涤送来。我贪睡,往往一次会多拿几套洗好的放在房里替换,但都在箱子里,不像今天一睁开眼,枕头旁边就整齐地放好一叠干净的衣服。有件杏子红肚兜甚至已有人给我围好穿在身上,回手摸摸,到处皮肤都很干爽洁净,是有人给我擦过身的,那么昨晚的梦不是假的了。 我悉悉娑娑地将衣裤鞋袜穿好,又取了一顶新的蓝缎子便帽束发戴正,这才开门出去。 外头院子里太阳挺烈,刺得我眼睛发麻,正揉着,那头戴铎带着小苏拉拎着食盒过来,见了我,笑道:"二小姐起了?该饿了吧?先吃饭吧,主子交待,二小姐昨儿过节玩累了,今日只管在屋里歇歇,不用做事。" 我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我玩累了?是给你家主子玩儿我了! 戴铎指挥小苏拉进屋打开食盒,取出菜肴米饭一一摆放好,都还香腾腾、热乎乎的,又满面堆笑道:"昨儿四爷回来得早,亲自督促我们布了这满院子的花灯,说晚上二小姐会回来一起过节。我一听,忙带人赶出去接你,谁知到了致美楼一问,你跟十三爷已先走了,我看小红马还在,就只好在那等着--晚上看着花灯还不错吧?" "哦,戴总管去接我时怎么没说四阿哥已经回府了?"我接过小苏拉递给我的湘妃竹镶银筷搁在小碗上,先分了他一碟苏叶饽饽拿出去吃。 戴铎一愣,"我有说呀,你没听见?见上面儿我头一件就说了这事。"他又报出一个长随的名字,说我不信可以问问。 我想了想,那时我满怀心事,是有可能没听到,也懒得跟戴铎扯皮,因勉强笑道:"戴总管吃了吗?" 戴铎道:"四爷叫誊的折子刚清理完,等下过去再理一遍,这就要去吃了。" "哦,那我就先偏了,你忙?" 戴铎听出我有送客的意思,眨了眨眼皮子,看我已经坐在桌旁,才忍不住道:"四爷又去了毓庆宫,晚上还有应酬,必要迟回的,二小姐尽管放心安置。" 我听他一路把话说得客气中带着不阴不阳的调调,多少起了点疑心,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只道:"在这儿的都是奴才,各守各的本分罢了,主子在与不在,也都一样,戴总管你说是吗?" "那是。"戴铎不知怎么冒起汗来,脑门上油光光一片,却还不走,看着我道:"四爷让把花灯全收在一间屋子里了,二小姐可要看看?" 我刚挟筷菜,还没送进口,心里一烦,随口道:"不看。荷花灯什么的分给小苏拉他们拿去玩吧!" 戴铎还没说话,小苏拉连扑带跑地从外头进来,急摇手道:"不行不行,过了中元节,再拿荷花灯回家玩,我妈要打屁股的!" 戴铎作势赶着小苏拉要打,小苏拉忽然哭鼻子道:"戴大爷,鬼节用过的灯不能叫我拿呀!" 我看得傻了眼,忽然想起昨日和十三阿哥在路上遇见小孩唱的歌: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敢情七月十五中元节就是鬼节,怪不得十三阿哥说我小时候藏灯还要被四阿哥骂,原来是这个道理。 "算了,"我摆摆手,"那就把灯抬出去都烧了好了,反正放在那我也不会去看。" 戴铎伸伸头,刚想说话,我笑啐道:"行行行,等四阿哥回来你就拿我这话跟他说。到时他叫你烧你再烧,有事担不到你身上了吧?" 正好门外院子里有人"戴大爷、戴大爷"地叫着找他来了,戴铎这才去了,小苏拉也止了哭。 我几口把饭扒拉完,推了椅子就往对面的档子房走去,小苏拉塞了满口的饽饽,急急地替我掩了房门跟过来,含糊不清地问道:"二小姐下午还要做事?" 我头也不回地道:"事情不多,放你的假,先回去吧,桌上还有我没动过的两盘菜,你连盒子一起提回去,你妈要问起,就说是我给的。" 小苏拉欢喜不尽地谢了离去,我拿钥匙开了"档案室"的门,先吸气定了定神,这才推门进去。 还是我每天来的熟悉地方,我强迫自己站在书案前,紫檀木硬得很,我抓断了指甲也不会留下印记,但当我站在这里,我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昨晚那让我极度恐惧的一幕幕。 我要牢牢记住它,只有这样,我才能随时随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天真地高估自己的能力。 记得有一个"沸水煮青蛙"的寓言:把一只青蛙丢进一个煮沸的水锅里,反应灵敏的青蛙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力,跃出开水锅。但将它放在同样的锅里,里头加水再用小火慢慢加热,青蛙虽然约略可以感觉水温的变化,却因惰性没有立即往外跳,最后被热水煮熟而不自知。 有些事,不管找出多么好的理由,也不可被原谅。 现在的我,就算反应够快能跳出沸水锅,只要四阿哥高兴,他也随时可以抓住我摔回去。 我不会让他选择我的棺材,不管年玉莹跟他之间有什么恩怨,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他得罪了我,我总要叫他拿出些代价来--不管是什么代价。 天擦黑,又是戴铎亲自带人送晚饭来。 我没关门,他们在门口探了探头,见我已经点起烛台,伏案写字,便悄悄儿地把食盒放下走了。 他们刚走,我便听见院门口有规律的靴子声响起,知道是四阿哥打头锋的亲兵来了,因架起笔,踏出房门,和众人一起迎上去。 不一刻,穿一身木红色衣褂常服的四阿哥身后跟着顾八代老师走进院来,大家平日训练有素的,一声"请四阿哥安"的唱喏甚是整齐,四阿哥伸右手虚接一接,众人或快或慢地各自起了。 四阿哥一眼见到我,略凝了一凝,便很快在大伙儿前后簇拥下进了正书房。 我自回到"档案室",虚掩了门,半坐椅上。打开食盒,先看到里面一盘玉带桂鱼卷、一盘桃仁酥鸭、一盘燕窝拌白菜,平日极爱吃荤的,现在却没甚胃口,随便拣了几筷白菜,因不下饭,挟了两筷玉卷把一小碗饭对付过去,桂花牛乳汤倒是全喝了。 所有零碎收拾好,走到案边捧盏兰雪茶漱了口,还未完全放下,门风微动,一人踏进脚来,我侧身拾起飘落到椅面上的一张空纸,口中道:"还有没动过的,你自己看--中午的食盒还回去没?" 那边的响动不大对,我奇怪地回首一看,不是小苏拉,却是四阿哥,他站在小桌边,正揭了食盒盖儿往里瞧。 我上去走到他身边,刚刚站稳,他对着食盒指一指道:"这个白菜炒得不赖。" 我提筷挟起两丝白菜,左手用掌心虚托在下方给他送过去。 他并不犹豫,一张口,就我手中吃了起来,接着又看了一眼,道:"桂花牛乳汤是学西洋人的做法,你喜欢,以后叫他们天天做。你以后也别对那些小苏拉太好了,都抢着来跟你做事,叫别人用谁呢?" 桂花如何是天天皆有之物,我不说,他自己也想起来,因一笑而过,带我边走向书案,边道:"听说你写了一下午的字?" 他伸手去拿,却见张张都是白纸,只偶尔有点大墨迹沾濡,有的又是一点点地晕染,深入那些微细的纸脉,一看便是眼泪化开所致,脸上的笑就收了去。 我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些纸,叠起放在一旁。 他的手突然搭上我腰线,我微微颤抖一下,还是由着他搂了过去,便嗅到他身上淡薄的酒气,又一次紧张起来。 于是他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书案上,把我固定在他和书案之间。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我低首看着他手掌内侧那个已经不是很明显的咬痕,像是受到什么诱惑一般,伸指抚摸上去。 他的身子一下贴紧过来,有些压迫到我的呼吸。 我见他腰间丝绳系着的片状羊脂玉牌甚是温润洁白,顺手把玩,正面隐隐刻着一幅山色风景图,再翻看背面文字,是"清勤慎忍"诗文雕牌,其调法浅而清晰,秀雅可人,下落有"子冈"款。因这些天读了不少杂书,包括玉器鉴赏秘要之类,知道是出自晚明时期苏州制玉大家陆子冈手笔,存世无多,堪称千金难得之物。 四阿哥解下玉牌,系在我腰带上荷包旁边。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很短,看起来很干净。我也不动,由得他弄,因看他换了一身石青色新衣,问道:"四阿哥要出门?" 他点点头,"今儿户部的事得了皇上的彩头,太子晚上在宝善街丰泽园作东,说也叫上你去乐乐,也是,回京这么久了,我还没得空带你去拜见他呢,这个礼数不该失。" 我想一想,哦,他说的就是现年三十五岁的二阿哥、即将被康熙两废两立的古往今来第一高龄太子,如此人物,年玉莹也认识? "你去吗?"四阿哥问得古怪。 我答得爽快,"去。" 四阿哥朝我面上看看,似笑非笑地道:"那里路窄,抬不进轿子,要骑马去,你跨骑不妨?" 我一开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待想到了,不由羞得半别过脸去,只听他低笑道:"一会儿上我的马,你侧坐着就行了,保准不让你掉下去。" 四阿哥今晚骑的是一匹漂亮的栗色骏马,夜色中,也能看出马的眼睛异常清亮有神。 一起出王府的人不多,除了我,他只带了戴铎和十几名"粘竿处"的年轻兵卫。 我依然牵了自己的红马小宝,与四阿哥同骑不过是他一句调笑话儿,众目睽睽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伙儿自侧门出了府,一路扬鞭打马,除了马蹄,并无他声。 我的马跟在四阿哥身后一点,其他人又隔了一段跟在后面。 四阿哥骑术娴熟,虽非带兵阿哥,与十三阿哥相比也不遑多让,想来是得益于每年的木兰围场秋狝之功。 我却在想,年玉莹的马术可是他教的? 到底晚饭吃得少,赶了这一路,我微觉头晕,下马时稍晃了晃,四阿哥已先跃下,回身不动声色地在我臂上托了一把,又将马疆甩给后头赶上的戴铎,早有太子爷的迎宾人上来打千请安,引入门去。 原来丰泽园的核心建筑是临池的一座两层木结构小楼,楼上灯火绰约,未近其前,先听笙歌细细,杂以艳歌,柔曼娱耳,间或人语笑谐,汇成一片极繁妙的声音。我侧面看向四阿哥,但见他神色微动了动,若有所思,又似颊边隐隐冷笑的模样。 我头皮一麻,升起不好的预感,却也无法,跟在他身后进楼。 楼下围坐着几桌人,正在抹纸牌喝酒,倒也热闹得很,只说笑声不大罢了,见四阿哥来,各自丢了手,过来见礼,都是各府里有头有脸的管家、首领太监之流,四阿哥含笑见了,并不停留,只管带着我往楼上走。 这里的楼梯呈螺旋状,走上去看得清整个底楼大堂。在一楼天井的正中,竟然还有一个类似鱼池或是喷泉的设施。 见四阿哥竟不将普通长随打扮的我一视同仁留在楼下,众人不禁眼光各异,也有人偷偷仰了头往上瞧。 四阿哥一声不响,我则亦步亦趋。 尽管有思想准备,才上二楼,我就被迎面扑来的富丽堂皇掀了一下眼皮。 其间画梁雕栋自不必说,奇的是天顶上间错罗布豆大的夜明珠,仿佛天上的璀璨星辰,并无蜡烛火烟之气。 地面铺满了柔软珍稀的皮毛,不知何处引风过处,一幅幅自顶垂地的宽大珠色透明轻纱曼妙薄扬,暗香绰约,惹人遐思。 闻味,北京城最醇的佳酿仿佛齐聚于此。望色,居中场特制的矮榻上十六舞姬真珠璎珞黄金缕,满围香玉逞腰肢,玉钗斜横翠袖偏,飘飖初似雪回风。 正是"背番莲掌舞天魔,二八娇娃赛月娥。本是河西参佛曲,把来宫苑席前歌",说不尽旖旎奢华光景,几可使人抛却红尘醉死温柔乡里。 四阿哥对此熟视无睹,挥手令引路人退下,直接贴右翼墙下往主位走去。已到的阿哥王公们分坐四周,尽管四阿哥不事声张,但短短路程,至少已跟六、七起人互相抱拳作揖。我跟在他身边,忙不停地翻袖打手请安,纯属消耗体力,只听出来不是这个亲王、就是那个亲王,啰哩叭嗦一大堆,哪里对得上号。 总算听到他说:"请太子爷安!"我心想,这可是最后一回了,头也不抬,认真打千下去,"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吉祥!" 周围嘈杂的声音好像一下消退,只听太子爷笑道:"四阿哥安,小莹子也起吧。" 太子爷的声音很低润柔和,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慵懒,又像缓缓流淌的溪水,清澈但不奔放,虽跟八阿哥那种一发话便予人以温暖大大不同,但一样令人如沐春风。 就凭这把声音,我料定太子爷是个美貌大叔控,因强行按捺着心中激动慢慢起身,以自认为最优雅的姿势抬头鉴赏-- 宝蓝衣衫,身材英挺--优秀。 慢,为何此君脖子上好像有习惯性青筋? 于是,我稍稍停顿了一秒有余,方一鼓作气地看上他正脸:眼睛是那个眼睛,鼻子是那个鼻子,嘴巴是那个嘴巴,和我心里刚刚浮现的面容完全一样。 我甚至能联想出假如此刻我突然纵身从窗口跃下,太子爷会怎样如颠如狂地扑下楼去抱住我如拨浪鼓般狂摇,"小莹子,你怎么样?啊?你为什么一见我就跳楼?"然后四阿哥急忙拉开他,"小莹子需要静养,不能震动或受刺激。"于是太子爷先生放开我,抱住四阿哥也如拨浪鼓般狂摇,"四阿哥,她为什么跳楼呀!你救她呀!"最终,在太子爷头上青筋随嘴巴的开合时隐时现的、一惊一乍的、歇斯底里的、英武不凡的气质性"狮吼功"轰炸之下,搞得我彻底口吐白沫回天乏术。 单从长相上论,太子爷,99.999%就是某著名八点档言情戏演员,我的同时代老乡马×涛先生。 此时此刻,我只能说,我的心理活动那是相当的复杂。 四阿哥一面和太子爷互让了入座,一面道:"老十三还未到?" 太子笑道:"他正在户部和那些管帐官员们犒劳拼酒呢,稍后自然过来的。" 主位席上紧贴太子右侧,原留出面向中间舞场的数张空桌,四阿哥坐了最近的一桌,自有姣童美婢上来伺候。 其他王公皇亲也已各归原位,一时又宴酣丝竹,宾主互敬,分头把盏,觥筹交错,纵酒极娱。 我觑了空子,低头抽身往后要溜,谁知正专心听乐的四阿哥忽然略偏首,扫我一眼,"哪儿去?" 我小心压低声线,汇报道:"人有三急。" 他又道:"要人带路吗?" 我习惯性地小鸡啄米般点头,又拨浪鼓般摇头,他便一笑,轻挥一挥手,放我去了。 刚到楼梯口,忽听楼下一阵喧闹,一片行礼声中众星拱月地又拥进四位黄腰带皇阿哥。 我定睛一看,正是清朝"F4",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是见过的,还有一个走在八阿哥左手的却是一名肥公,想来便是九阿哥无疑。 人家是审美疲劳,我是审阿哥疲劳,溜眼珠子一看,西面还有一道侧梯,遂脚底抹油地奔过去。 谁知刚要下楼,横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到我的腰,肋骨生疼,我昨晚被四阿哥一番折腾,刚才又骑马累着,腰间一点吃不住劲,腾腾腾被那人撞下几步,要不是撑扶手撑得快,这遭不滚也滚下去了。好歹稳住脚,刚说得一声:"哎哟,端你大爷的!"那人忽然就光往我脸上看了一看。 此楼梯间虽然偏光,但人模样还是看得清的,我瞧见她一身舞姬打扮,正自莫名,因她这一个姿态,忽然想起她可不就是回京前在镇子遇见的那个泼了我一身水的小云?心里想着,嘴里已经问将出来:"小云?" 她也认出我来,却道:"你、你是……女的?" 我松松腰带,把身上的衫子放宽多些,干咳一声,要找话来说,小云却忽就台阶直厥厥跪下,双手扯住我衣角低声哭道:"救命……有人要来抓我……" 东边传来笑语声声,我心知那四个阿哥要上楼了,生怕被他们撞见,扯起小云,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云领悟,赶忙爬起带着我悄步下楼,进了一个堆放衣箱的小隔间,一关门,忽然返身跪下,苦苦哀求我别把看见她的事情说出去,我听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出头绪:原来就在我遇见小云那晚之后,她的相公忽然得了急病,两人辛辛苦苦凑了钱来到京城找名医求治,没料想不多久便被恶人看上她姿色,逼死了她相公,又把她送进九阿哥府充当歌伎。因她不堪凌虐,拼死逃出,却又流落到太子爷的舞团为姬,虽然连名字也改了,不知怎么却被九阿哥得知她藏身于此,暗里让人带话威胁,叫她要么自尽,要么迟早跟太子爷讨了她回去加倍折辱。是以今日太子私宴并未邀请"八爷党"的人,他们却在此时一起出现,显是要借题发挥,不由她不惧怕万分,趁换场间歇偷跑出来,不想这么巧又撞到我。 我借口溜出宴席,本是想找机会跑路,给她这么一磨,耽误了时间,再不回去四阿哥必定生疑,更不好走了。是非之地遇是非之人,虽然同情,却并不欲多管闲事,只道:"你何不求太子爷救你?" 小云凄声道:"我已入乐户贱籍,又有谁当我人看?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艺儿……我的贱籍一日不消,就算逃出去,到哪也是个死,只想着到园里惜春湖一跳也就完了。" 房里密不透风,我气闷不过,既不能看她冲出去寻死,又要想法开销这一段过去,正为难间,忽听她喃喃道:"……再如何,我也不能连累了十三阿哥,蒙他相救,已是天赐之恩,我不过贱命一条,死何足惜!" "哎!"我忙伸手拦下她,"你说什么十三阿哥?" 小云红着脸,这才说了实话,原来她那天逃出九爷府,竟误打误撞地摸到冰渣胡同十三阿哥府那儿求救。算她命大,真给她在路上碰到半夜完差回府的十三阿哥,还是他想出办法将其送入此处太子爷的半私园性质的舞团,才救了她一命。但如今九阿哥若要当面彻查,这件事只怕是纸裹不住火,除了沉湖求死,竟无他法可想。 也正因为她认出十三阿哥是当日在镇上投宿之人,而我又与十三阿哥相熟,所以她一见到我,就燃起了生的希望。 一番话说得我张口结舌,苦笑连连:这不是死耗子撞到瞎猫么? 她说了一通血泪史,我却只想到她既然要跑,当然会熟悉这儿的环境,不由萌起几分希望,问道:"你想好怎么逃了吗?" 谁知她擦擦眼泪,道:"舞团平日训练极严,自从我到这儿,除了通往惜春湖的路还认得,其他的都没去过。" 我一头听,一头想:十三阿哥把小云送到太子爷这儿,真可谓险中求生,但只怕连他也没想到"八爷党"耳目如此灵通,且胆子大到敢跟太子爷硬碰硬。原先我听小云痛诉时还半信半疑,总觉得"八爷党"不会为她一个人搞出这么大的乱子,现在知道十三阿哥也牵涉其中,隐隐觉得这断然不是没影儿的事,待会儿等十三阿哥也来了,只怕真要闹一出好戏! 十阿哥、十四阿哥都同十三阿哥不睦,九阿哥又是和他们一路的,那么……我越想越惊,脑海里忽然就浮现昨晚月色下十三阿哥同我说的话:"你放心,我一定会跟皇阿玛说,求他把你指给我。" 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声音、他的笑脸已经恍若隔世。 我极力说服自己,就算这事真的闹大了,就算太子爷撂挑子不管,还有四阿哥会帮十三阿哥不是么?--可是,我也想助他一臂之力,就当还他待我的情,从今往后,互不相欠。 我抱定主意,因问:"小云,你等下还要不要献舞?" 她咬唇想了想道:"要。还有一项是我有份参与的七人群舞。" "好,你把舞衣脱下给我。" "啊?" 时不我待,十三阿哥随时可能进楼,我半背过身,解了自己的衣帽,连腰带、玉牌、荷包一并交与她,"我们先交换衣服,这玉牌挺值钱,得放怀里收好。你就扮成小厮想法子混出去,把玉牌当了钱,或者回老家,或者嫁人,好好过日子,也不枉十三阿哥救你一场!" 小云穿上我的衣服,倒真有几分清俊小厮的味道,反观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实在不称。 其实我们身量相似,关键在于胸衣太松,据我目测,她的胸围发育颇好,约有80B的尺寸,而年玉莹差不多只有75A。本来衣服大一点不显身材还好,可惜在没有胸垫的情况下,一跳舞就百分之百会露点,我可没这个性趣。 小云也觉我穿了不像,正蹙眉间,我看到墙边堆放的衣箱,心头一亮,过去一一试着打开。小云也过来帮忙,但多数箱子都上了锁,就算不上锁的,里面也只有一些面纱之类的杂碎。累了我半天,扶腰喘气不止,小云却忽在墙角发现一只长匣,打开一看,惊诧不已。 我凑过去看,也是惊喜莫名:匣内黑绒上静静地躺着一套绯色带水袖的裙装,是三月里桃花的颜色,鲜亮粉嫩,浓淡适宜,深一分失之艳丽,浅一分又太素净。最特别之处在于其绣衣丝线不知掺了何种材质,暗光中折出闪闪晶色,流光潋滟,真正美不胜收。 再将裙装抖开细看,裁剪亦绝无暴露之处,仅有领子后面略大方,可以想见若将长发挽起,露出一小截白皙芊弱的秀颈,必极清艳动人。 正好小云脚上原踏一双银丝软底舞鞋,再相配不过。 我换上绯衣,试走几步,竟再没有比这更合体的。小云仿佛也看痴了,半晌才帮我把腰间的同色垂带又细细收好一遍,退后一步,双膝着地地给我磕了一个响头,"恩公救命之情,我今生恐怕难报大恩了,来世为牛为马也要报答你。" 我见她发上有枝尾嵌明珠的白玉发簪,明明软玉,竟可做得如此纤细,且淡淡红光隐转,知是好物,便伸手取下,笑道:"戴着这个出去,人家便知道是你了呢。无论今日之事如何,把它送我,就当你报答了我。来,帮我把头发斜斜绾一个髻,让我看上去越弱不胜衣越好……唔,还有,帮我从那边取几块黑色面纱过来,我要试试。" 自来到古代,我多数时候身着男装,打扮上从来不甚留心,只求洁净,但今晚却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唉,没办法,这世上哪有不爱打扮不爱漂亮的女人,阔别已久的虚荣心暴起,我要于今晚艳压群芳。 某位师太评价美女,爱说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但我现在正有这份自信:我的灵魂带给年玉莹的光彩,将会超越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不过,我一定要蒙着面纱,不然被四阿哥发现他的"长随"跟太子的舞女们跳起了群舞,本姑娘小命可就一百二十万分的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