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前一步,一眼看清名牌上满蒙汉三种文字写就的秀女旗籍、父名、本名、年岁,因双手拾起捧在掌心,交还李德全放回漆盘内,同时听他以特殊的太监发声法念道:"康熙四十六年,圣指镶黄旗籍员外郎明德之女舒舒觉罗氏为十四阿哥侧福晋。" "儿子谢皇阿玛恩典!"李德全话音未落,十四阿哥就硬梆梆地甩下一句话,一行礼,掉头大步踏出东暖阁。 他一走,四阿哥才又用满语说了几句话,康熙不响,太子接了一句,四阿哥便一揖而退。 我跪在地下,不动声色地以指抠出刚才借机压在膝下的那枚玄铁指环,把它攥在手心里,很紧,很紧。 第十一章 你是我的女人 清初的太医院,设在北京城正阳门东江米巷,为五品衙门,医务人员都有相应的职位,堂官称为院使,也就是院长,为五品官;副职称为左院判,官居六品;所属官员有御医,官居八品;下来依次是吏目、医士、医生,均为从九品。 我堂堂小莹子一入太医院,就直接进太医院教习厅做教习助理,教习一职是由吏目担任,也就是说,我连从九品还不入,在"九品十八级"之外,叫"未入流"。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康熙派了太子办我的事,太子对于我入太医院的反对态度是鲜明的,立场是坚定的,他不分派我去做看门的,我就念佛了。 太医院教习厅自然就是培养医务人才用的,每日白天开课,无非教授《类经注释》、《本草纲目》、《伤寒内经》、《脉诀》等专业知识。书中都是文言文,我看看还能勉强应付,但听他们一念,那一通子乎者也、抑扬顿挫的简直就是老和尚念经,一首首催眠曲,让我秋眠不觉晓。 而能进教习厅学习的基本都是医家子弟,倒是什么年龄段的都有,他们需经六年寒暑,考试及格后,才能录用为医生或医士,之后再慢慢往上升。 我搬出大长今的事例求做医女,不过是权宜之计:虽说年玉莹是由户部主持、三年一选可望后妃之位的八旗秀女,与内务府主持、每年一选专做使女的包衣三旗秀女大有不同,爹娘也是有点来头的人,但毕竟牵涉到两名阿哥之争,康熙肯定对我不爽。他许我做乾清宫宫女也极可能只是试探,即使当真,但天天在康熙眼皮子底下做事岂是好玩的?他那边成天有阿哥大臣进出,又在内廷,人多事杂,万一哪天一个不高兴,碰巧我撞在枪口上,被拖出去砍了脖子都吃不准,哪有躲在太医院里逍遥自在? 什么大清朝第一女御医,历史上根本没这号人物! 我在现代读大学交学费还三天两头睡懒觉逃课,谁耐烦到了古代还学什么医经?对毒药学倒还有些兴趣,下毒下得好,也能修成一代武林高手啊,可惜这里又不教。 偏偏太子有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竟然把我的住宿安排在紫禁城内东墙下、上驷院之北的"他坦",也就是太医院御医的日常轮流值班待诊处,害我成天两头跑,就算有心向学,也是有心无力。 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太医院上下连个像样的小帅哥中帅哥老帅哥也没有,娘娘腔倒是有几个,就我穿着男装也没"娘"成他们那样呢,不知是怎么选进来的。在听太子说太医院院使姓孙的时候彻底惊艳了一把,最好跟《金枝欲孽》里一样,叫孙白杨就更妙了,可惜此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无缘得见。 就这么胡混了一段时日,康熙和那些阿哥好像都忘了有我这个人,我自得其乐,好像还真养胖了一些。不知不觉便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到了这日,北京城人多提壶携木盍,出郭登高,南则在天宁寺、陶然亭、龙爪槐,北则蓟门烟树、清净化城,远则西山八刹,赋诗饮酒,烤肉分糕,洵一时之快事。宫里则大办花糕宴,广邀宗室王公,贵戚大臣,皇子们更特许携眷晋见。紫禁城的太监宫女们各忙得团团转,那些妃嫔、公主、驸马及台吉大臣也没空生病了,待诊处来召唤御医的太监少之又少,因太医院也放假一日,人手更少,我这种没家没室的二不沾竟然也有份轮到代御医坐班,虽只做做清点药品的杂务,总赛过无所事事,徒费光阴。 我做事一贯手脚极快,在待诊处对完清单,便缩在屋角大吃特吃前日途经北新桥"一品香饽饽铺"时买到的奶油花糕,人不爱吃枉少年,班里其他值班人等对我此种行径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来管我。 我是太子爷亲自领进太医院的人,名录登记从来不和他们一处,起居也占了待诊处后院最好的两间上房之一,平日多是独来独往,素来不惹是非。虽然没有喉结这一点与众不同,但凡是宫里有赏赐下来,我那一份从来不要,随便人分。 因我名下得的赏均是按八品规格,足够打点几个从九品,就凭这点也够我广结善缘了。善哉,善哉,在四贝勒府我别的没学会,打赏的好处是亲见的,肯撒钱,就一定能笼络人心。 本来重阳这一天,我也准备这么吃吃睡睡就打发走,谁知午时一过,门外忽然来了两名太监,说御花园菊展布菊不够,缺人搬运,要来拉几个人帮忙。 我趴在椅背正午睡,想是两个太监看我穿的没有品级,迷迷糊糊的我就给夹在人堆里带走。 没留意这两个太监是哪一宫的,凶悍得很,走快走慢都要骂。太医院一个从九品官不知怎么走在路上就跟两太监争执起来,渐渐围上一圈人,正好附近也没有侍卫巡逻经过,无人帮忙撕撸开来,太监嘴利,医士人多,一时双方吵得不亦乐乎。 我个小八腊子甚觉无聊,又在日晒之下,头昏口干,冒了一脸的汗,浑身不自在,正好一侧身瞥见旁边内供里墙上半开道月牙门:里头围砌铺廊,满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目不暇给,精神为之一爽。 打量片刻,又不见里面有人走动,我便趁太监、医士眼错不见,一闪身进了门,打算捧水揩把面,为等下的体力劳动提提神儿。 皇宫大内照规矩没有太监带路绝对是不可以乱跑的,但我的人生信条之一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倒不信,洗把脸还会死人不成? 掩进院子的同时,我反手暂扣上门,以免有人跟进来。 运气还真不错,一眼便瞅见一个落地大水缸,刚才它被门挡了,只露出一角,我未留意,这下可好,也不用劳烦我辛苦奔到小溪那儿了。 水缸的边沿就到我锁骨附近,上头盖子斜斜歪开,露出三分之一水面,清得能照出人影子,我踮足直接将脸埋入水面,水里有丝丝木犀甜香,拂过嘴唇的滋味不错。 享受了好一会儿,我才扬起头来,带起连串的细小水花,溅到我搭在缸沿的手背上,阴凉的感觉很快渗入肌肤,经久不消。 阳光透过细长的树叶剪影,如揉碎的金子一样细碎地洒落下来,我半闭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愉悦。 然而空气里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意识到"他"在那里,已经有点晚了。 我几乎是仓惶地半转过头去,看着十三阿哥。 我们互望着,百转,又千回。 "奴婢请十三阿哥安,十三阿哥吉安。"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正经地向他请安罢,现在我快习惯于自称奴婢了,不管多么不情愿,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了代价。 在我抬头之前,他抱住了我。 他温热的气息涌上我的面颊,我如婴儿一般在他的肩头蹭抹我的嘴唇,他动了一下,于是我的手触到了他的脖子,他摘下我的帽子,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然后细细地吻着我的唇。 完全不同于四阿哥那种只有靠实际碰撞、融合彼此灵魂和肉体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来的占有欲,十三阿哥的温柔可以用精细来形容。 我缩回身,默默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仿佛充满生命力的赤裸的天空,清澈异常。 我再次幽幽地靠近他,他想躲开,但最终放弃。 我的颤动,他的探寻,时间似乎凝结在唇舌交缠的瞬间,只差灵犀一点。 门外忽有极大的喧嚣响起,我们迅速分开,十三阿哥一挑眉,显是尊崇惯了,不怒自威,"哪来的大胆奴才!敢在此吵闹!" 我猛地想起一事,拉住他问道:"这儿是--蔚藻堂?" 他微露出一点迟疑,"你不知道?" 我总算明白为何刚才第一眼看到他,他的情绪就看起来很不好:这儿竟然就是他生母敏妃章佳氏的故居蔚藻堂。 敏妃于康熙三十八年去世后,十三阿哥便由德妃代为照料,也因此与德妃长子四阿哥十分要好。而我听四阿哥说过,八年来蔚藻堂再没有住进任何一位康熙的妃嫔,所以这里应该是类似十三阿哥精神家园的地方吧? 天知道我是怎样鬼使神差地进来,他也许当我是特意混进来找他的。 是我诱惑他,还是他勾引我?或者只是彼此寻求一点安慰? 我本想和他好好谈谈,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但回到现实,我们之间的鸿沟仍是不可逾越: 他是金枝玉叶的皇阿哥,我是流落古代的现代人,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包括四阿哥在内,他们的眼中人是年玉莹,和我没任何关系。 我提出做医女不就是为了逃避这些纠缠?为何又自投罗网? 十三阿哥把帽子塞还给我,"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 "没什么事,不过是太监跟医士吵架。现在大概是打起来了罢。"我捏着帽沿,把两名太监如何到待诊处叫人,我又是如何误打误撞地进来这蔚藻堂后院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一遍。 说话间,门外喧哗声却小了,仿佛有一片下跪请安声,隔了一会儿隐隐地又听见有什么人的呵斥声。 我闭上嘴,仔细分辨之下,赫然觉出那正是四阿哥的语气声调! 当下略带紧张地问十三阿哥:"他不会进来吧?" 十三阿哥想必也听出来了,摇头道:"不会。四哥应该只是正巧经过,我没跟他说起今天会来这。" 果然门外训斥完毕,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过后,便恢复了静寂。 十三阿哥掏出金壳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说道:"四哥也来了,回头见不着我必要派人寻的,我得上皇阿玛那去--你记得回待诊处的路吗?要不我先送你过去?" 我连忙摇手,"没事,你只管去,我且在这避避风头,算着你们里头花糕宴开席了,我再悄悄儿溜回去,今天我代御医坐班当值,腰上挂着太医院颁发的名牌,准保没事的。" 十三阿哥便不勉强。他走后,我也无意多留,背靠水缸发了一回呆,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开了月牙门。 带上蔚藻堂的后门,我又不禁将头抵着冰凉门扇上的扣边低叹一声,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内供里墙。 我其实并不记得回去的路怎样走,只知道是从苍震门过来的。 下午的太阳依然烈烈的,我一走出内供里墙的暗影,便不由自主地将手遮在眼上眨了一眨,因是低着头赶路,很自然地看到地上一道斜斜的黑色短影,正压在我的鞋尖。 我抬头的瞬间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背着光立在我身前的四阿哥,他脸上那种淡漠到没有温度的神情和寒冷漆黑的眸子,让我全身的血液仿佛慢慢凝固,直至整个人都僵住了,只余下一点跳跃的思维,可我已完全失去捕捉它的能力。 "刚才清点人数,延禧宫太监说待诊处过来的医士好像少了一人,我就料到是你。你不知道未经许可,在蔚藻堂这样的宫苑随意进出可是死罪?今日这事要不是我撞上,你还想不想保小命?" 我最怕四阿哥不说话,他一开口,反而事小,因收敛心神,先给他请了个安,方平和道:"奴婢谢四阿哥开恩。" 一个沉默落在我和他之间,过了半晌,还是他先发问:"刚才老十三在里面,你见到了没有?" "没有。"我和十三阿哥说话声极轻,从头到尾,院门都是拴好的,四阿哥总不见得有透视眼能看到一切吧? "哼,没有。那么是谁告诉你这是何地?" "奴婢不知这是何地。"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这么回答简直是自掌耳光。我如果真不知这是何处,刚才就应回答四阿哥第一个问题时稍加犹豫,错就错在我答得太快,无意间认可了四阿哥的突兀问法,露了马脚。 然而他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般马上戳穿我,我调整好呼吸,方抬首看他。 他的眼神无法透视,甫一接触,我又是一阵冰雪彻骨,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然,"单单做一名医女,还算不得有了保护伞,我要动你,随时都可以,现在你能站在这里,的确是我开恩。不过你最好牢记,你是我的女人,没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不管是谁。" --没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不管是谁。 四阿哥走后,我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果然顺利地找到了苍震门,出了内廷,便认出往东墙下、上驷院之北的"他坦"路线,但我一路上满脑子都盘旋着四阿哥的这句话。 真的是莫名其妙的男人,我又不是你家养的小尼姑!就碰,就碰! 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待诊处,堂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后院里人声喳喳,猛地想起我临走时忘了把居处的房门关好,莫要是我养在房里的乌龟一家逃了吧?急忙拔脚往后院走。 人才绕出穿堂,忽地眼前一亮: 平日空荡荡的院落,此刻已经遍摆盆栽菊花,五彩缤纷,千姿百态。 院里挤满了观菊的医士,正不住指点,听来名菊不下数十品,黄色的有"御带飘香"、"二色玛瑙"、"蜜西施"等等;白色的有"白牡丹"、"银盆菊"、"白剪绒"等等;红色的有"状元红"、"醉杨妃"、"二乔"等等;紫色的有"紫霞觞"、"老僧衣"、"金丝菊"等等。不仅这些菊花是上等佳品,就连一应细瓷花盆都非常可观,有粉彩的、有青花的、有吉祥图案的、有各色开光的,其色胭脂水、珊瑚釉、苹果青、孔雀绿等等应有尽有,其形方圆不等,各尽其妙引自《王府生活实录》作者:金寄水。 有眼快的医士见着我从人群后过来,忙招呼道:"年助理,快来看--这些御菊都是太子爷刚派人赏的,今儿宫里在钦安殿大摆花糕宴,皇上娘娘还要在堆秀山御景亭登高赏景,咱们虽然福浅不能分泽,看看菊花随喜一番也是妙哉!" 我选秀时住的延晖阁就在钦安殿后右方,与御景亭遥相对峙,日夜见得到的,他们说起来像是什么了不得地方,我听在耳里不过尔尔,先溜了一眼自己房间门户平静,才用平日在太医院一贯的期期艾艾语调道:"同喜,同喜,但不知是太子爷府里的哪位管事送来的?咱们也要谢谢人家。" 医士想了一想道:"我听说是位戴大总管……" 我又问:"是不是团团一张圆脸儿,略胖,两撇小胡子,说话声音细细的那位?" "正是,正是。"医士见我没见着本尊,却能如此了解其外部特征,眼里满布仰慕之情。 我不再说什么,负手踱到院落一角,佯作45度角华丽丽地仰望苍穹,心里充满了明媚的忧伤:怪不得会碰到四阿哥了,根本就是他派戴铎借太子的名义送花来的,我一看这院子的陈设就知道了,同中元节那晚花灯摆放的章法差不多,只是这里院子小一些罢了。 有什么好欢喜的?这些傻瓜医士哪里晓得四阿哥的手段!他先给你一点小恩小惠,然后不管你高不高兴,就找机会"欺负"你,你懂吗?"欺负"你! 你们就乐吧,反正今晚我是必要出宫,不在这儿睡的! 我又拖延片刻,眼见这帮红光满面的医士竟然商议着要开什么赋诗会以谢圣恩御赐菊花,大感吃不消--等他们搞清楚菊花和黄瓜的关系再这么激动也不迟嘛,因瞅个空子,绕出院子,上前头正房值班去。 挪椅坐定没多久,原先被延禧宫两太监叫去搬菊花的一班人也打道回府了,见我兀自坐着,均感吃惊,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却也没人说什么,又被院中人拉去赏菊了。我料定下午不会再有太监来搅扰,不觉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间,察觉有人在拉我的袖管,拍我帽子,我咕哝道:"别闹了……"把头换了个手肘枕着,忽然就想起这里怎会有人对我动手动脚?心下一慌,赶紧直起身来,一句清脆的童声破空入耳,"小莹子!" 我偏头定睛看处,却是一名六七岁的小阿哥,一双神气十足的眼睛正直直地瞪着我。这时候,我就算想不起他是十八阿哥,也认出他身后那名傻大个子太监--毛会光了,因顺势下椅给十八阿哥请安见过。 来了位黄带子阿哥可是大事,待诊所值班行里年纪最大的御医老头收到消息,急忙领了一帮人出来,请十八阿哥南面居中上座,排了两排一起给他跪下磕头行礼,连累我也跪了一回。 十八阿哥虽然年幼,皇家派头却是一丝不减,很有气势地一摆手,"伊立!" 众人起了,他又指一指我道:"你们且退下,我有话要问小莹子,若有不明处自会召唤你们。" 我在一片诡异的目光中苦笑一笑,走上十八阿哥身前,众人这才喏喏的退了。 室内静下,十八阿哥凌空伸一只右手给我,"下午在无逸斋练习射箭,我扭到手了,刚进宫便觉不适,听说你在这儿,找你来替我揉揉。" 我左看右看,他这只手简直完美无暇,康熙那些未成年的皇子皇孙读书所在的"上书房",平日不过晚上七点是不能放学的,今日过节,十八阿哥下课早不足为奇,但怎么只带了一名低等太监就冒冒失失跑这儿来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何十八阿哥自己不说,又不能问毛会光,只好先开柜取了瓶药酒,沾在棉布上权且给他手腕尽心摩揉推擦。 十八阿哥仔细瞅着我的动作,等我快要收尾时,才不期然地冒出一句:"小莹子,皇阿玛说要把你赏给我了!" 我笑道:"皇上说什么--"话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陡然停下,手脚发凉地瞪视着十八阿哥。 十八阿哥晃一晃小脑袋,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说"要"把我赏给十八阿哥?" 我着重强调个"要"字,是"要",而不是"已经",那么就是另有蹊跷了? 果然十八阿哥又道:"皇阿玛说了,明年八月出塞围猎我要是打到一只大老虎,就把你赏给我!" 我已经陷入半傻状态,又想了一想,方问:"十八阿哥难道不怕大老虎吃人?" 他肉掌一挥,雄心万丈地道:"不怕!它敢咬我,我就咬它!" 我仔细端详他一下,心道:你行吗?换十阿哥上场还差不多,河马君是血盆大口,有望跟老虎一拼,你这小鬼就省省力气吧。 十八阿哥见我不住看他,更加高兴,顺手扯下自己腰间的一件金线黄香囊抛给我。我没接稳,袋口略开,露出里面数粒红色椭圆形核果,辛香扑鼻,还没问是什么,十八阿哥已欢快道:"重阳节怎可不配茱萸囊,我赐你的!可以避灾!" 茱萸? 我冷汗,貌似此物在耽美文中出现频率颇高,常见者有"他咬住他挺立在胸膛上的茱萸"、"他俯身轻舔他已变得绯红的茱萸"、"他蛮横地将他胸前的茱萸纳入口中,疯狂地享用"等等,没想到实见比想象的要大颗啊,这么说,古代过重阳节,人人都要把一袋这个……东西挂在腰上走来走去? 能想到赐我这玩意儿,他真不愧是四阿哥的弟弟,无奈何,我只得作欣喜状拜上一拜,"奴婢谢十八阿哥恩典。" 十八阿哥眼一瞟,"你桌上纸盒里盛的是什么?" 我系了茱萸囊,双手捧过纸盒,"北新桥"一品香饽饽铺"做的奶油花糕,也算别有风味,不过自然比不上宫里御茶房做的奶油饽饽,十八阿哥要尝尝?" 他不伸手,但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我连盒交给毛会光服侍。他刚吃了一块,门外忽有人风风火火地掀帘而入,却是一名八品首领太监,一见着十八阿哥,忙不迭道:"眼错不见,就没影儿啦,把奴才急坏啦!原来跑到这儿吃嘴来了!--"里头"快开饭了,咱们走吧。"说着,狠狠地瞪了毛会光一眼,毛会光一哆嗦脖子,我也看出这首领太监是奉命"教引"十八阿哥的,因就势从毛会光手里接过纸盒,笑道:"哥儿请吧。" 十八阿哥虽兴味索然,却也不好误了时辰,由太监牵着出了门儿,临出门还回头瞅了一眼。 一时御医老头也带着众人出来行礼送他,我夹在人堆里拗出标准造型好不容易送走这位小佛,这才忙着低头将茱萸囊里的物什倒在桌上拨弄着细细研究。 有眼利的医士看出我这香囊是御赐之物,凑过来不无羡慕地道:"年助理,你的茱萸真是又大又红,不同凡品呐。" "噗!"我刚喝了一口茶,当时就猛喷了出去。 幸亏四阿哥不在,否则在场的医士今日都得竖着进宫、横着出宫了。 重阳节过去不久,康熙就离京去木兰行围,除了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二阿哥留京署任,其他成年阿哥们大都随行,连各部主要官员也去了不少,仅太医院八品以上的官员就空了三分之二。这一去一回耗时二十余日,我的日子就更加好混,本来出诊什么的一般轮不到我,如今业务量大大缩水,就抽空缩在待诊处养膘,可惜我怎么吃喝也胖不了,无故浪费粮食罢咧。 到了十月,北京虽属初冬,却已十分寒冷,十月初一起宫里各处就添设煤火。今年待诊处额外添了一台灯市口外南面"海山长"字号的"白炉子",因其不仅色白形美,而且炉膛大、火力旺、散热快,且没有固定位置,搬出搬进悉定自便,故取暖驱寒,非常得力,又能寒谷生春,犹胜红炉暖阁,大家均十分高兴。 康熙带大队人马返京后,下了第一场小雪,我畏寒,夹袄、夹中衣什么的早早就穿上了身,终日像偎灶猫一样跟着白炉子坐,连雪景也不去看。 我倒不担心明年十八阿哥打老虎的事,他若能打着老虎,除非那老虎是喝猫乳长大的。 我如今的处境看起来不错,可我始终忘不了四阿哥的那番话,他说得不错,做医女并非是我的保护伞,在古代没有什么独立女性可言,康熙朝初年最有名的宫女苏麻喇姑倒是一辈子没有嫁人,为什么?她出家了。 我这个人又贪吃又好色,绝对过不惯吃素念斋的日子,但万一要是几年都回不了现代,我真不敢想象我该如何立足。 没有可能做第二个大长今的,在太医院待了这些日子,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 太医院共设九科: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 诊脉,我的底子太差,连寸口都找不准。 伤寒科,往往是发疹之症。哪怕是院使出手,也难免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反见加重的。倒也不一定是院使不行,只是伤寒最要调理忌口,但能请得起御医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病患不听医嘱是常有的,谁主治谁倒霉,谁不主治谁做替罪羔羊,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妇人科嘛,本来挺适合我学,但难道我学会了技艺去给康熙的妃子们效劳--也就是接生四阿哥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甚至有朝一日要亲手接生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人的儿女?哦,no、no、no,it?s so horrible! 疮科,太脏。 针灸科,练习时,但凡我一出针,方圆一里内除了慢慢爬动的乌龟,是见不到任何活物的,没有人给我做实验品,光看书,我又怎么可能掌握要领。 眼科,话说姓朱的那位医生,简直就是史上最大的霉人,凡是他出马给康熙看诊的,必被骂得头晕转向地回来。奇的是康熙也不辞退他,说不定骂他骂得很爽也是一种享受,但如此一来,又有谁敢在老朱手下做事呢?老朱专业本事不见长,心理变态倒是肯定的。 口齿科,其实是最暴力的一科,碰到拔牙,什么榔头、锤子、凿子全要用到。不要看那些满洲大老爷们,要叫他们张嘴动他们的牙齿,真正恐怖得一塌糊涂,草本麻醉效力又跟不上,鬼哭狼嚎的那叫一个销魂。 剩下正骨科,我肯给人家摸骨,也没人肯给我摸。 所以算来算去,我哪一科也挤不进去,只好做待诊处一花瓶,没事就合眼假寐、头如点蒜,也称得上此间一景了。可叹世人笑我瞌睡虫,我笑世人不懂经:没准我有天睡着一眼睁开就回到现代了呢?那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然而这日虽下起小雪,待诊处的人却是多有差事,几乎络绎出清,只留我和数名来领方子配药的"苏拉医生"对点存药。忽来了一名太监急唤人去练武房,说什么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御前比武受了误伤。 "苏拉医生"们不过是宫中的差役,听说要面圣,一个个舌头也肿了,腿也抖了,哪敢应半声。 我虽然无品级,总比他们强些,而来的太监只求交差,催得又紧,我便收拾一下,穿起斗篷、提了药箱便在桌上留了条子跟着他出了去。 室外雪点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好在风向不偏,我只将斗篷拉低一些,遮住眉眼略挡一挡也就是了。太监自管撑着伞走在前头,不住促我快行,走了一程功夫,到了景云门,守门的禁军验了牌子放行,我们又往北朝太子的毓庆宫赶去。 我虽满腹狐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埋头跟他入了垂拱门,绕过中庭,进东南角练武房。 毓庆宫的练武房长约十间,宽三间,除靠南墙拦板隔出数个小室外,其余全部打通。 只要练武,必不能穿多,为这缘故,整间房里已升起地火,四壁皆暖,我在门口边就除去斗篷,轻跺脚抖去身上雪,见另一名七品内廷供奉太监出来接引,这才跟在其后屏息垂手入内。 康熙、太子、大阿哥、四阿哥、清朝F4有三个在、连十八阿哥也到了,不知为何,却不见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因我身着不入流的五蟒四爪袍、黄鹂补服,连缕花金顶也没戴,只得二十步开外,就依序拜跪行礼见过。 "小莹子这么快就做到太医院第一人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太子有意大声地问话,我好不尴尬,还不都是被你丫害的,问我? 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状况,口中先"嗻"、"嗻"地胡乱答着,接下来却不知如何应对,不由冒汗。 正好十八阿哥看清是我,笑得合不拢嘴,在康熙膝下连连招手,"小莹子,你过来!" 康熙一笑,令我起身上前说话,我忙翻起袖子,十八阿哥又甩开太监,下座过来拉我。 我受宠若惊,忙目不斜视地迎上,忽然前后左右起了一阵骚动,在场伺候的太监宫女武师等人全部侧腰捂嘴抖肩偷笑,而一众皇阿哥除了四阿哥略掌得住些,均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十八阿哥更是戳指对着我肩后,两眼一翻,几欲笑得翻过身去。 我摸摸自己的头,很圆很正常啊,并没有什么多出来的东西,这些人笑些什么? 康熙将手指微抬,绕了一圈,示意我回头看,我不敢背对皇帝,拧了脖子转头向后一瞧,却是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刚刚从南墙小室走出。 只见十四阿哥鼓着河豚嘴,头上扣了一顶帽子,帽下露出半截斜缠着的白绷带,深得黑人说唱歌手最爱的那种疑似头部被炸伤的帽子造型之精髓。 而走在他身后的十三阿哥倒是没戴帽子,只满头裹了一色的白绷带,可怕的是耳后打结处被活活扎了一个蝴蝶结,不知道是木乃伊现形呢,还是扮Hello Kitty? 我受惊过度,反而没有反应,僵着腿跟这两位阿哥行了礼,他们回了个点头动作,惹得众人又厥倒一场。 十八阿哥已被抱到康熙位上,直笑得瘫在他怀里,康熙揉着他的头,强板起脸朝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道:"朕罚你们两个给对方包扎伤处,理应尽心而为,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显然只能看到对方造型,异口同声地道:"皇阿玛,儿臣已尽心了!" "胡说!要上了战场也就这么着吗?大阿哥,你看看你这两个弟弟,气死朕了!"康熙又骂又笑,实在看不下去,因摆手道,"小莹子,去,给他们把绷带解开!" 我"嗻"一声,拣离我最近的十四阿哥扑上去,以一招温柔无影手摘了他的帽子。谁知他压在帽下的绷带根本没有绑好,大多是胡乱塞在里面,帽子一去,东一根西一条的白带子便从他头上飘挂下来。我随手兜起其中几道拉扯了一下,没想到却是牢牢结在头上那一圈带子里,空自荡来荡去,就不掉下。 我抬眼看十四阿哥的脸色,和周围快笑疯了的众人比起来,他还算镇定自若,只是一对桃花眼瞪得我发毛,"你还玩?" "不、不是我干的--"我结巴着还没说完,十四阿哥突然一声低吼,直接冲向左侧十三阿哥去也。 十三阿哥早有准备,回手一揪自己脑门上绷带,就要跟十四阿哥干上,但他手一触到那个蝴蝶结,马上变了脸色,连拽几下都无功而返,正应了我的判断: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 一时只见这边厢十四阿哥满头雪白的绷带如细柳飘扬,那边厢十三阿哥一只硕大的蝴蝶结东倒又西歪,偶滴神啊,眼看男版梅超风大战Hello Kitty十三郎,任谁挺得住这刺激? 休说旁人,就他们两个自己也是看着对方笑到手软,虽纠在一处,又怎么真打得起来,只一忽儿你上,一忽儿我下,在毯子上滚来滚去罢了。 我被这对活宝弄得神魂颠倒,何苦呢?何必呢?为了"攻守"之分,非要一争长短一分高下,这样不好,不好。 康熙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一迭声叫着李德全,"拉开,拉开,快给朕拉开!" 李德全哪用叫,早领着几个年轻的内侍在两位阿哥身边转悠了半天,苦于他们缠滚太深,实在无处下手。 因康熙有命在先,让我给他们解开绷带,我虽已抽筋到手软脚软,却还是强提一口真气,正一正头上的小帽,挤入人堆,跪在毯上,向两位连体兄合什拜一拜道:"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请起罢。" 十四阿哥面上忽然一红,手下一松,十三阿哥先推开他爬起,李德全觑空赔笑上来要拉十四阿哥,十四阿哥拉不下脸,身一侧,不肯给他碰,我跪行一步,低声道:"奴婢伺候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仍半跪着,闻言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却略把头低了一低,任我施为。 十三阿哥给他头上绑的一圈白带子甚是结实,我费了不少力气,剥得手指生疼,才找到接头解开。把繁杂乱带一起拿去,只见他脑门光溜溜的,并无伤痕,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不显眼淤青,看边缘大概是两人耍棍弄枪不妨,磕在什么硬物上弄的,这就是所谓的御前受伤?真是下雨天在家打孩子--闲着没事干,平白累得我冒雪跑这一遭,还差点笑到内伤,岂有此理。 搞定十四阿哥,我膝盖都跪麻了,起身时稍稍晃了一晃,十四阿哥体察入微,肩头一动,要出手扶我,我正想让开,八阿哥已伸过手不露痕迹地把他带过康熙主位那边。 我再找十三阿哥,只见他站回四阿哥身边,头上业已清爽一片,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我。 我还能怎么办,选择性失明呗,打量到旁边有空位,便默默地挪脚蹭到人后去,刚动了几步,十八阿哥忽地叫住我,"小莹子,你过来。" 这还有完没完了,这小鬼怎么这么粘人啊,我没办法,又依他指示过去垂手站定,他指着我的补服道:"皇阿玛,这是几品的补服?为何儿臣在宫里没见人穿过?" 康熙笑道:"你没跟汤师傅学过吗?" 十八阿哥眨巴眼睛想了一想,奶声奶气地背道:"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雪雁,五品白鹇,六品鸬鹚,七品紫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没有了。" 康熙若有若无地瞟我一眼,我忙笑道:"回十八阿哥,这件是黄鹂。" "黄鹂?"十八阿哥下死劲地盯着我的补服看。 我答道:"是黄鹂,杜工部诗曰"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怨不得十八阿哥不知道,"侍立康熙身边的十阿哥大声道,"黄鹂是从九品尚且算不到、未入流的穿戴,紫禁城里头真想找出两个穿黄鹂的奴才还挺难哩,也就眼前这个了。"说着,他嘿嘿地笑起来,一张大嘴直咧到了耳朵下。 周围太监中有人随之窃笑,的确如此,能在这练武房里服侍的太监,最次也在七品以上,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一直暗察康熙脸色的李德全抬起头来慢慢地扫视了一圈,众人陡然噤声。 康熙淡淡地道:"孙之鼎。" 一名着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穿八蟒五爪袍、白鹇补服的五品官应招从人群里走出,"奴才在。" 孙之鼎?不就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我的上司吗? 我立过一边,偷眼看去,此君约摸四十岁上下,细眼长须,果然颇有清疏气度,名家风范,只听康熙又道:"太医院名医无数,但学贯中西者寥寥无几,这次朕行猎途中你伴驾有功,朕就把小莹子交与你作徒弟,她年纪虽小,却通英吉利文,又得过四阿哥指点,连三阿哥也在朕面前夸过她,万不可小觑。过阵子御药房要进广州十三行从海外输送的大型人体解剖模型、化验用的显微镜、消毒用的蒸汽发生器,及一些西洋成药等,少不得还有洋人教习进宫,你是院使,必要跟他们打交道,小莹子跟着你,自有能派上用场的地方。"